遗物里的极光
“这鬼地方比韦斯特的良心还破败。”
凌影把变形的货箱踹开，灰蓝尾焰熄灭的飞船旁，厄里斯贫民窟的寒雾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
苏智璃裹紧了羊毛披肩：“乐观些，至少雾霾浓度符合《星际污染物防治手册》第三章的标准。”
银河在她怀里轻嗤一声，尾巴尖扫过凌影沾满油污的夹克。
厄里斯星的贫民窟像宇宙废弃零件的坟场。飞船“渡鸦号”粗粝的起落架深陷在泥泞里，引擎冷却的嘶鸣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霭吞没，只留下刺鼻的金属锈蚀和某种腐败有机物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舌根。凌影第一个钻出舱门，黑色鸭舌帽的帽檐立刻覆上一层细密的冷凝水珠。他本能地压了压帽顶，警惕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这片朦胧的、未知的领域。远处，由废弃舰船残骸、扭曲金属板和巨大、形态狰狞的深紫色真菌菌盖拼凑出的棚户区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的巨兽骸骨。
“嚯，”凌影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湿气，声音带着引擎余温般的沙哑，“这鬼地方比韦斯特的良心还破败。建议首接颁发‘星际最不适宜居住奖’，评委席就设在那堆会发霉的飞船壳子里。”他踢了脚旁边一个锈蚀的、曾经可能是燃料桶的玩意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起几只躲在暗处、长着复眼和金属翅膀的怪虫。
苏智璃紧随其后，踩在临时搭下的金属舷梯上。凛冽潮湿的空气让她立刻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米白色的厚实羊毛披肩裹得更紧，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防蓝光眼镜的镜片上迅速蒙起白雾，她轻轻摘下，呵了口气用柔软的衣角擦拭，镜片后的眼眸在灰暗背景中亮得惊人。“客观评价，凌侦探，”她重新戴上眼镜，声音在寒雾里显得异常清晰，“参照《星际殖民星环境评估通用手册》第7版附录C，此区域悬浮颗粒物浓度己逼近‘重度污染’阈值。不过——”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远处棚户区缝隙里透出的一两点微弱、诡异的幽蓝磷光，“至少雾霾的PH值暂时还没突破安全限值，算是个‘相对友好’的警告牌。”
怀里的银河似乎不满被忽略，蓬松的星云色尾巴带着力度，“啪”地一下甩在凌影沾满油污的皮夹克后背上，留下几道明显的湿痕。凌影啧了一声，回头瞪了那得意洋洋翘着尾巴的猫一眼：“小叛徒，下次引擎保养剂归你舔干净。”
一个佝偻的身影就在这时拨开浓雾，踉跄着向他们靠近。老查理几乎与这贫民窟融为一体——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连体裤上满是油渍，一条腿膝盖处替换成了粗糙的金属关节，随着走动发出吱嘎的摩擦声。左眼被一只结构简单的机械义眼取代，冰冷的红点镜头在雾中闪烁，另一只浑浊的蓝眼睛里蓄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花。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视线在凌影帽檐下冷峻的脸和苏智璃怀中那只异常显眼的猫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凌影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
“影…影子？是你吗，小影子？”老查理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嘶哑得厉害，那只机械义眼的红光急促地闪烁了几下。
凌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压着帽檐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那些孤儿院潮湿冰冷的墙壁、铁锈味的空气、还有黑暗中无声的恐惧瞬间涌上脑海，又被强行按回意识深处。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锋利得如同他潜行时的匕首，毫无温度：“哟，老查理。多年不见，你这身‘新潮’义肢，是垃圾场最新款的‘复古朋克风’？当年你教我拧螺丝的时候，可没这赛博格调。”他刻意用轻佻掩饰着那一瞬间的波动。
老查理被这熟悉的、带着刺的语气噎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牵扯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臭小子，嘴还是跟当年一样，像涂了飞船润滑剂——滑溜又扎人。”那只完好的蓝眼睛却微微了。他不再废话，颤抖着从油腻腻的工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防水布和绝缘胶带层层包裹的小包，动作近乎虔诚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枚水晶吊坠，在厄里斯星贫民窟的灰暗天光下，它内部竟自行散发着柔和的、不断变幻流转的极光般的光芒，蓝绿交织，如梦似幻。更奇异的是，光芒的核心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活物般的菌丝状物质在缓缓脉动。
“露西亚…我老伴，”老查理的声音哽住，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吊坠光滑冰冷的表面，仿佛触碰着爱人的脸颊，“三个月前…走了。这帮天杀的贼！连她坟里的陪葬都撬走了…就这个，她生前最珍爱的…”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凌影，近乎哀求，“他们说你们能找到…求你们，帮我找回它！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那些旧零件，飞船引擎的备用模块…全给你们！”
苏智璃上前一步，柔和的嗓音在寒雾中如同一杯温热的茶：“查理先生，请节哀。能详细说说吊坠失窃的情况吗？比如时间、地点，或者您觉得可疑的人？”她说话时，指尖习惯性地轻轻点着怀里的平板电脑边缘，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
老查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就…就上周三深夜。守墓的瘸腿老巴克说，听见墓园那边有奇怪的…嗡嗡声，像高压能量切割，但声音很小。第二天一早，墓就被撬了，除了这吊坠，别的陪葬…一些不值钱的首饰都没动。现场…现场留了点东西，”他费力地回忆着，“一种…黏糊糊的、会发一点荧光的玩意儿，踩上去有点滑溜，老巴克差点摔一跤。味道…有点像烧焦的蘑菇混着机油。”他皱紧鼻子。
“发荧光的黏液？烧焦蘑菇机油味？”凌影眉峰一挑，帽檐下的眼睛锐光一闪，像是锁定了猎物的豹，“这线索可比韦斯特藏秘密的保险箱密码有创意多了。”他转向苏智璃，“智囊团，给点建设性意见？比如…这玩意儿在哪个‘星际奇葩物质图鉴’里能排上号？”
苏智璃没理会他的调侃，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资料库。“数据库比对显示，”她声音平静，“厄里斯星特有的‘夜光腐殖泥’在特定厌氧环境下会发出微弱荧光，但气味是腐殖质味。而您描述的粘液性状…更接近部分非法基因改造实验产生的生物润滑液废料，常伴有类真菌代谢物的焦糊气味。这指向性…”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吊坠流转的极光，“相当明确。结合吊坠本身…”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水晶上，那内部游动的菌丝在极光中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查理先生，您知道露西亚女士这枚吊坠的特殊之处吗？比如它的来源？它内部…似乎有生物活性？”
老查理茫然地摇头：“露西亚只说…是她年轻时一个很厉害的朋友送的，能带来安宁…她总握着它，说里面有光…有回忆…”他神情黯淡下去。
凌影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吊坠光滑底座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蚀刻着一个微小的符号：一个被两道交叉弧线贯穿的菱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这个符号，像一道闪电劈开尘封的记忆，与他孤儿院时期那些冰冷金属实验舱内壁上，反复出现的烙印标记一模一样！恐惧和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握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烈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帽檐被他狠狠往下又压了一寸，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骤然变得阴鸷的眼睛。
“朋友？”凌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哈！这‘朋友’送的‘安宁’，搞不好是在实验室无菌床上躺出来的纪念品吧？”那冰冷的讽刺里，是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
气氛瞬间凝固。老查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慑住，那只机械义眼红光狂闪。苏智璃敏锐地捕捉到了凌影的异样和他目光锁定的位置。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凌影，手肘似乎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低语如风：“凌影，呼吸。目标在前方，不在过去。”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凌影身体一震，猛地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和腐败的味道，强行将翻腾的黑暗压回深处。他松开拳头，掌心的刺痛还在。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银河突然毫无征兆地弓起身，背毛炸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幽蓝的猫瞳死死盯住浓雾深处某个方向。
“安静！”苏智璃低喝，同时手腕一翻，平板电脑的扫描界面瞬间启动，指向银河警示的方向。屏幕上，代表生命信号的红色光点一闪而逝，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光点消失的同时——
“趴下！”凌影的厉喝与行动同步！他并非前扑，而是猛地侧身旋步，如同鬼魅般瞬间挡在了苏智璃和老查理身前。这个动作快得超越了人体极限！与此同时，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细长黑影撕裂浓雾，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射向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咄”地一声深深钉入渡鸦号厚重的起落架装甲，尾翼嗡嗡震颤！竟是一支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造型怪异的弩箭！箭簇形状狰狞，带着细密的倒刺。
“好家伙，这欢迎仪式，”凌影背对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帽檐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比韦斯特的告别吻热情多了！”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旋身挡箭的惯性未消之际，右手闪电般探向腰后。
老查理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瘫坐在地，机械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苏智璃被凌影护在身后，瞳孔微缩，但手指己在平板上舞动出残影，调出实时环境监控，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敌意单位，一点钟方向，距离七十米，移动速度极快！无热源信号，疑似…非生命体或高级光学迷彩！”
浓雾翻滚，如同有生命的帷幕，将偷袭者的身影彻底吞没，只留下那支深入装甲、闪烁着不祥寒光的弩箭和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机械的杀意。贫民窟的死寂被彻底打破，远处传来几声被惊动的、含义不明的尖锐哨音。
凌影保持着半蹲的防御姿态，如同蓄势待发的黑豹，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弩箭射来的那片混沌，全身肌肉紧绷，精神高度集中，随时准备化为致命的武器或坚不可摧的盾牌。苏智璃紧抿着唇，平板电脑幽蓝的光映亮了她镜片后凝重而专注的眼眸。老查理蜷缩在地，看着那枚在泥泞中依旧流淌着梦幻极光的吊坠，浑浊的独眼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苏智璃怀中的银河突然发出极其怪异的“咕噜”声，并非恐惧，倒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它猛地挣脱苏智璃的手臂，轻盈地落在地上，没有逃窜，反而朝着吊坠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蹲坐下来，幽蓝的猫瞳首勾勾地、带着某种近乎敬畏的专注，凝视着水晶中心那缓缓脉动的、菌丝状的微光。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银河的注视，水晶吊坠内部流转的极光仿佛骤然明亮了几分！那些细微的菌丝状物质，竟然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姿态加速游动、延展、交错！它们投射出的、变幻不定的光影，在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中，竟隐隐约约地勾勒、拼凑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放大了无数倍的符号轮廓——
一个被两道交叉弧线贯穿的菱形！
这个巨大的、由诡异光芒构成的幽灵符号，在厄里斯星贫民窟的浓雾深处无声悬浮、旋转，冰冷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人类。那正是烙刻在凌影孤儿院记忆最深处、如今也蚀刻在吊坠底座上的，那个如同诅咒般的标记！它无声地膨胀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呃…”苏智璃突然闷哼一声，毫无征兆地抬手用力按住太阳穴，防蓝光眼镜后的眉头痛苦地拧紧，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有无数冰冷尖锐的钢针，正狠狠扎入她的脑髓深处！而伴随着这撕裂般的剧痛，一些完全陌生的、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强行涌入脑海——
冰冷光滑的金属舱壁…无数导管连接着的、浸泡在淡绿液体中的模糊人形…还有一个女人凄厉绝望、穿透灵魂的尖叫声：“不！放开我的孩子——！”那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瞬间盖过了贫民窟所有的喧嚣，在她颅腔内疯狂回荡！
这声音…是谁？孩子？她从未听过，却又诡异地让她心脏骤然抽紧！
凌影敏锐地察觉到身后苏智璃的异样和痛苦的闷哼，他猛地回头，正好看到她惨白的脸和紧按额头的痛苦姿态。他瞳孔骤缩！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万分之一秒，浓雾深处，两点猩红的光点如同恶魔的瞳孔，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比刚才更近，更冰冷，更致命！锁定的目标，赫然是瘫坐在地、手中紧握着那枚光芒大盛的、如同活物般脉动吊坠的老查理！
刺骨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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