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伊娜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空气压抑得近乎凝固。
唯一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在空中勾勒出无数飞舞的尘埃，最终落在她那张整洁到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
看着眼前这个垂首而立，却并未显露丝毫卑微的少年，埃伊娜交叠在胸前的双臂缓缓放下。她指节分明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规律的声响，是此刻房间里唯一的节拍。
她脸上的职业性严厉，如同被春日暖阳融化的冰层，悄然瓦解了一角。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从她唇边逸出。
埃伊娜重新坐回那张靠背有些磨损的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去，似乎想借此拉开一些审视的距离，却又让姿态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告诉我。”
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公会顾问特有的质询口吻。
“一套最基础的硬皮甲，一把备用的锻钢短剑，这些是新人在上层区域生存的底线。为什么你连这点微薄的启动资金都拿不出来？你的眷族，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吗？”
辰星抬起头，迎向那双探究的湛蓝色眼眸。
他没有选择隐瞒，更没有打算编造一个博取同情的故事。卖惨，是对自己尊严的践踏，也是对眼前这位真心为他考虑的顾问的侮辱。
他只是平静地，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情绪渲染的语调，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讲述了自己如何与赫斯缇雅女神相遇。
讲述了他们那个名为“赫斯缇雅眷族”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座废弃教堂的居住权。
讲述了那位身为神明的少女，为了赚取两人一天的伙食费，是如何笨拙地学着在街边摆摊，兜售着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多吃一个的炸薯球。
也讲述了昨夜，他如何爬上教堂漏雨的屋顶，用捡来的木板和碎瓦，在冰冷的夜风中，一点点修补着那个属于他们的，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整个叙述过程，辰星的语气始终平稳。
没有对贫穷的抱怨，没有对现实的愤懑，只有一种坦然接受，并准备用双手去改变这一切的坚定。他的话语中，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守护一位落魄神明最后尊严的决心。
埃伊娜静静地听着，专业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
当她听到一位高天之上的神明，为了区区几枚瓦利斯，不得不放下神的身段去沿街叫卖时，她握着文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当她听到这个才刚刚获得恩惠的少年，不是第一时间冲进地下城，而是先去为他们的“家”遮风挡雨时，她那双总是清澈而理性的湛蓝色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了。
那是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动容的情感。
她看着辰星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迷茫，没有怯懦，只有一往无前的光。
办公室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沉默不再压抑，反而多了一丝人性的温度。
最终，埃伊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拉开了右手边最下层的那个抽屉，从一堆常规文件中，抽出了一份明显区别于其他的、用特殊纸张打印的文件。
“公会的规定，是铁律。任何形式的直接赠予，都是被严厉禁止的。”
埃伊娜重新恢复了顾问的口吻，但那语气中的生硬，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为了扶持那些拥有巨大潜力，却因为各种原因暂时陷入困境的新人眷族，公会内部设立了一项特殊的援助方案。”
她将那份文件推到辰星面前，纸张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滑行，发出一声轻响。
“它的正式名称是‘新苗扶持计划’。”
“通过这个计划，你可以用签订债务合同的方式，从公会预支一套足以让你安全成长到LV.2的制式装备。清单包括：一套完整的双层硬皮甲、一把备用锻钢短剑、三瓶低阶回复药剂，以及一些基础的野外求生道具。”
她顿了顿，强调道：“记住，这不是赠予，是借贷。你从公会获得的一切，都需要用你未来的收入进行偿还。并且，会计收利息，虽然利率很低。”
辰星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合同上。
“新苗扶持计划”？
他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常规的援助方案，而是埃伊娜动用了自己的职权与信誉，为他特意开启的一条绿色通道。
一股暖流，从胸口的位置缓缓淌开，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与寒意。
他没有矫情地去推辞，更没有说出“我不能接受”之类的蠢话。
他知道，尊严不是靠拒绝善意来维护的。真正的尊严，是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援助，然后用百倍的努力去偿还，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期待。
这或许是他和赫斯缇雅，唯一的翻身机会。
“谢谢你，埃伊娜小姐。”
辰星拿起桌上的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用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在合同的末尾，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辰星”。
两个字，承载着一份承诺。
“等你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能笑着把本金和利息一起拍在我桌上的时候，再来对我说这句话吧。”
埃伊娜收起合同，小心地将它放回那个特殊的抽屉里锁好。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无懈可击的职业表情。
“装备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就在隔壁的后勤仓库，凭我的批条去领取。”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最后，记住我的要求。以后每一次进入地下城之前，都必须来我这里报备。我要亲自检查你的装备和状态，这是规定，也是为了你好。”
“是！”
辰星用力地点头，声音洪亮。
当他从后勤仓库里，领取到那套崭新的装备时，心中的感激几乎要满溢出来。
那是一套做工精良的硬皮甲，每一片皮革都经过了特殊的鞣制和硬化处理，关键部位还镶嵌着金属片。他将它穿在身上，收紧皮带和搭扣，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了全身。
他又将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备用短剑挂在腰间，冰冷的触感顺着剑鞘传来，让他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这才是冒险者该有的样子。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回到了埃伊娜的办公室门口。
门，已经关上了。
辰星没有敲门打扰，只是隔着那扇厚重的木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郑重承诺，一定会尽快还清所有借款！”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意。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有丝毫留恋。
他转身，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援助，带着这份无声的承诺，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公会外那灿烂的阳光走去。
远方，那座象征着财富、机遇、荣耀与死亡的白垩之塔——巴别塔，正静静地矗立在城市中央，等待着又一个挑战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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