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滚到了村长家定下的迎娶日。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辆系了朵褪色红绸子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了李狗蛋家紧闭的院门前。
马媒婆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袄，脸上堆着夸张的笑，率先跳下车，尖着嗓子喊：“狗蛋兄弟！快开门呐！新娘子接亲来啦！”
院门缓缓打开。李狗蛋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中山装，胡子拉碴，眼眶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身后，站着晓晓。她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红罩衫，像是借来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气，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晓玲和晓燕一左一右挨着她，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
没有鞭炮，没有笑语，只有拖拉机沉闷的轰鸣和西周看热闹邻居压抑的窃窃私语。
村长从拖拉机副驾上下来，腆着肚子，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满意笑容。他踱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纸包，首接塞到李狗蛋手里。
“狗蛋啊，数数，两千块，一分不少。”村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晓晓到了我家，亏待不了她。”
那厚厚的一沓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李狗蛋手猛地一哆嗦。他低头看着那红纸包，又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大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呜咽声。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滴在那红色的纸包上。他不是一个劲地哭，而是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咧着嘴，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嚎啕，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晓晓……爸……爸对不起你啊……”他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两千块钱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要把他彻底压垮。
晓晓看着父亲的样子，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她轻轻挣脱妹妹的手，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低着头，默默地走向那辆拖拉机。马媒婆赶紧搀扶着她，嘴里说着吉祥话，把她塞进了拖拉机的车斗里。
拖拉机再次“突突突”地启动，喷着黑烟，载着那一抹刺眼的红色和麻木的新娘，在村民复杂的目光和李狗蛋绝望的哭嚎声中，驶离了这個充滿悲傷的院子。
婚后的日子，对晓晓来说，是另一个冰冷的囚笼。
村长家的傻儿子福宝，二十二岁的人，智力却如五六岁稚童，情绪无常，力氣卻不小。他根本不懂“媳妇”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家里多了个陌生好看的姐姐。有时他会好奇地盯着晓晓看，嘿嘿地傻笑，流着口水想伸手摸她的脸。晓晓若是躲开，或是脸上露出些许厌恶恐惧，便会瞬间激怒他。
他会突然地尖叫起来，毫无征兆地扑上去，用粗壮的手臂死死掐住晓晓的胳膊，狠狠地把她推搡到墙上，或者用拳头胡乱地捶打她的后背肩膀，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坏！坏女人！打死你！”。
晓晓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蜷缩起身子，默默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
村长对此往往是皱皱眉，呵斥儿子两句“福宝！别闹！”，便不再理会，仿佛这只是小孩子的打闹。在他眼里，晓晓更像是一件买来的、用来伺候他儿子、给他家传宗接代的物品。
唯一一丝微弱的暖色，来自村长夫人。
这个沉默寡言、眉眼间带着些许愁苦的女人，似乎对晓晓怀着一种复杂的歉意。她不敢明着阻拦儿子，也不敢过于明显地维护晓晓，但她会偷偷地观察。
每当听到儿子房间传来异样的动静或晓晓压抑的闷哼，她会寻个借口，急匆匆地走过去，故意提高声音：“福宝，该吃药了！”或者“晓晓，来帮我剥棵葱！”
她会趁丈夫和儿子不注意，悄悄地把家里偶尔做的肉菜、煮好的鸡蛋、甚至几块偷偷藏起来的冰糖，快速地塞进晓晓手里，压低声音催促：“快，趁热吃了。”看着她身上的淤青，村长夫人的眼里会流露出一丝不忍，轻轻叹口气，用粗糙的手 拍拍晓晓的背，低声说：“孩子……忍忍吧……他就是那么个糊涂人……别往心里去……”
这偷偷塞过来的吃食，这无声的叹息，这小心翼翼的拍抚，成了晓晓在这座冰冷宅院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却真实的人间温度。她默默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有时会无声地滴落在食物上，和着那一点可怜的温暖，一起咽进肚子里。
她像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冰原上的植物，在寒风中艰难地、沉默地活着，依靠着那偶尔从石头缝里渗出的、微不足道的一滴水顽强求生。而她那在家的父亲，则抱着那用她换来的两千块钱，日夜活在无尽的悔恨和煎熬里，父女俩被同一根命运的绳索捆绑着，在各自的深渊里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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