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千块钱，李狗蛋用一块厚厚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包了又包，塞在了炕席最底下，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巨石。他不敢看，更不敢花。每一次无意中触碰到那个硬邦邦的布包，他都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缩回手，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窒息般的心悸和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这个家，彻底陷入了死寂。电灯常常不开，电视屏幕蒙上了一层灰。晓玲变得异常沉默，她阴沉着脸，干着所有的家务活，劈柴，挑水，喂鸡，却几乎不再和李狗蛋说一句话。偶尔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以往的依赖和亲昵，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憎恶的审视。
这天傍晚，吃的是稀粥咸菜。饭桌上只有吞咽的细微声响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晓燕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父亲和二姐，大气不敢出。
李狗蛋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粥，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上多年前贴的一张泛黄的年画。
突然，“啪”的一声，晓玲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李狗蛋和晓燕都吓了一跳，抬起头。
晓玲死死盯着父亲，胸膛剧烈起伏，像是积压了太久的火山终于要喷发。她的眼睛通红，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变得尖利颤抖：
“爸！”她喊出这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你炕席底下那卖姐姐得来的钱！你摸着良心说，花得安心吗？！晚上睡得着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李狗蛋的心窝。
李狗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拿碗的手剧烈颤抖，粥洒了出来。他猛地抬头，对上二女儿那双燃烧着愤怒和痛苦的眼睛，巨大的羞耻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一头被刺中要害的困兽，猛地扬起手臂，吼叫着：“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
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风声就要朝晓玲的脸上掴去。
“爸！不要！”晓燕吓得尖叫一声，扔下碗筷，猛地从旁边扑过来，用她纤细的胳膊 死死抱住父亲扬起的手臂，哭着哀求：“爸！别打二姐！别打！求你了！”
李狗蛋的手臂僵在半空，被小女儿拼尽全力的拥抱阻拦着。他低头看着晓燕吓得惨白、满是泪水的小脸，再看看晓玲那双毫不退缩、满是恨意的眼睛，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和痛苦攫住了他。那扬起的巴掌最终没有落下，而是无力地垂下，连同他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他颓然坐回凳子上，双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晓玲看着父亲这副样子，眼圈也更红了，但她倔强地扭过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踢开凳子，冲回了里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李狗蛋压抑的哭声和晓燕低低的抽泣。
这还没完。
李狗蛋不敢待在家里，只好扛着锄头下地，仿佛只有拼命消耗体力，才能暂时麻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地里，几个村里的闲汉正蹲在田埂上抽烟歇晌。看见李狗蛋过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眼神。
一个咧着嘴，高声打着招呼：“哟，狗蛋哥，来啦？咋样，当村长老丈人的滋味不错吧？晓晓那丫头可是换了整整两千块呢！真值钱！”
另一个嬉皮笑脸地接话：“就是就是！狗蛋，发财了也不说请哥们儿喝顿酒？剩下的俩闺女，准备啥时候出手啊？给哥们儿透个底，二闺女晓玲打算卖多少钱？三闺女燕儿又是个啥价？”
哄笑声在田埂上响起，充满了恶意和戏谑。
李狗蛋浑身一僵，脸皮涨成了紫红色，额头青筋暴起。他死死攥紧了锄头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冲上去撕烂那些人的臭嘴，想用锄头把他们全都砸趴下！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土里，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地逃离了那些刺耳的哄笑和锥心的话语。仿佛那些不是声音，而是一把把沾着盐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背上，抽打在他早己溃烂的心上。
他走到自家地头，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田埂上，锄头倒在一边。他把脸深深埋进沾着泥土和草屑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那些“卖女儿”的议论和打趣，像无处不在的风，钻过窗缝，飘过院墙，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那炕席底下的两千块钱，仿佛不是人民币，而是用他大女儿的眼泪和血肉，还有他李狗蛋所剩无几的尊严和父爱，一张张糊成的、再也撕不下来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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