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下午的阳光和任何一个秋天的下午并无不同。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光柱里的尘埃缓慢飞舞，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包裹着我。我以为这一天就会这样，像许多天一样，安全地、沉默地流逝过去。
然后，电话响了。
铃声尖锐而突兀，像一根针，刺破了房间里薄薄的寂静。我的心跳下意识地漏了一拍，一种没来由的恐慌攫住了我——对于经历过某些事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来都不是惊喜，而是潜在的威胁。我盯着电话机，它像一个黑色的、沉默的怪物，此刻正发出刺耳的嚎叫。它响了很多声，似乎在考验我的耐心。我知道我不能不去接，某种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我。
我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手指冰凉的握住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一种我熟悉到作呕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电视的嘈杂声。他活得很好，很惬意。
“说是十月一要过70大寿，让我看着出钱。”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首接得像一道命令。我的喉咙发紧，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扼住。胃里一阵翻滚。
“我说知道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干涩，顺从，遥远。
那边没有再废话，咔嚓一声挂断了。甚至没有一个“嗯”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放下电话，听筒里的忙音像一种尖锐的耳鸣，持续刺穿着寂静。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是牙关咬得太紧。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弹。那股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仿佛我刚刚真的吞下了一块生锈的铁皮，它正刮擦着我的喉咙和内脏。窗外的阳光正好，邻居家的孩子在嬉笑追逐，他们的快乐明亮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这一切与我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酒渍的玻璃。
七十岁。 他竟要活到七十岁了。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我的脑海，激起惊涛骇浪。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把别人人生撕碎的人，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活到古稀之年，享受儿孙满堂（如果他有的话）的天伦之乐？而那个被撕碎的人，却要永远活在阴影里，连听到电话铃声都会浑身僵硬。世界凭什么这样运转？
那个电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锁孔，扭开了深藏的酒坊之门。刹那间，那股熟悉的气味——潮湿的霉斑、腐烂的粮食、酸败的酒糟，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腥膻——冲破时光的堤坝，汹涌地淹没了我。我几乎要窒息了，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但那气味来自记忆深处，无处不在。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 一切都始于那个地方。 那酒坊的深处。
我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阳光照不到这里。我把头埋进膝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很多年前，躲在酒坊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但那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散发着酒糟味的黑暗。 那个电话提醒了我，我从未真正逃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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