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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蚂蚁与我

小说: 酒坊深处   作者:疏晴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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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有记忆起,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你是你爸妈捡来的。” 这句话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像胎记一样长在了我最初的认知里。

父母不厌其烦地向我复述那个故事,细节每一次都严丝合缝,仿佛经过无数次排练:说他俩骑那辆突突作响的旧摩托车去镇上卖酒,回来的路上,天己经擦黑,在一条荒路的野地里听到了我的哭声。下车一看,一群黑压压的蚂蚁正往我身上爬,像给一个破包裹盖上一层活动的、黑色的邮戳。“那哭得……”父亲总会在这个地方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咂咂嘴,仿佛在回味一口酒,“撕心裂肺啊。我俩心一软,就给带回去了。” “心一软”这三个字,是他对自己所有行为的最終註解,輕飄飄地蓋住了一切。

这个故事从来不是完整的。它总伴随着一个残忍的对比。他们总会补充一句,比我早一年被大伯捡回去的堂姐小慧,身上好歹还塞着生辰八字和十块钱,裹在一床细软的碎花襁褓里。 而母亲则会转过脸来看我,用一种平静的、听不出是惋惜还是 merely 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你的身上,可是什么都没有。就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衫,脏得看不出颜色。” 我曾怀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孩子的希望仰头问:“那我生日是哪天?” 他们答得干脆利落,像掐灭一个烟头:“就按抱你回来那天算。阳历十月十五。你是哪天生的,我们上哪儿知道?” 于是,我的生命便从他们的“善举”之日开始计算,我真正的诞辰则永远埋在了那个蚂蚁窝里,再无对证。

这个故事,是家庭饭桌上的常备节目,也是有邻居来串门抿着茶水时,必定要上演的余兴环节。桌上的菜总是那几样,咸菜,炒白菜,偶尔有一碟花生米。父亲会呷一口散装的白酒,酒精的气味混着他的唾沫星子弥漫开来。他用那种奠定了我人生基调的口吻,完成他的表演:“要不是我们,她早就让蚂蚁给啃没了,是吧?也算她命大。” 母亲在一旁熟练地附和着笑笑,添上她负责的细节部分:“可不是,浑身脏兮兮的,小脸都哭得发紫,快没气了,可怜哟。” 她说着“可怜”,嘴角却是有笑意的。 邻居们听了,照例发出啧啧的惊叹,目光在我和这对善人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他们脸上,夸他们是菩萨心肠,积了大德,好人会有好报。 而我,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睫毛几乎要戳到碗沿,专心数着碗里剩下的米粒,一颗,两颗,希望自己变成其中一粒,被吞下去,就此消失。我感觉自己就像一道他们用来佐餐的咸菜,我的苦涩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衬托他们恩情的醇厚与甘甜。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在震耳欲聋的夸赞声里,于心底说一句无声的、扭曲的:“谢谢?”谢谢你们把我从蚂蚁嘴里救出来,带回到这个终年飘散着酒糟味的地方。

可是,同样是捡来的,堂姐小慧的故事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光洁的质地。 她是被“接”回来的,不是“捡”回来的。这个词的选择精准得可怕。据说她是某个远房表叔的女儿,父母出了车祸,我家看她身世清白可怜,才收养了她。她的故事干净、体面,甚至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蒙上了一层值得同情的、悲剧性的荣光。从没有人会拿她的来历开玩笑,她的过去是一幅虽然破损但依旧能看出原样的画,而我的,只是一张被虫蚁蛀过的、模糊的废纸。

就是从这一次次餐桌上公开的讲述与无声的对比中,我像吸入冷空气一样,明白了那个道理: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土炕上,我们的底色也从不相同。 她是蒙了尘的細瓷,只要悉心擦拭,依然温润洁白,值得被摆上博古架。 而我,从被捡起的那一刻,就带着被蚂蚁啃噬过的、泥土深处的腥气。这股气味仿佛沁入了我的骨血,从未散去。它日夜混合着酒坊里那无处不在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酒糟味,最终融成了我整个童年都无法走出的、灰黄色的迷雾。我呼吸它,吞咽它,它成了我的一部分。

那酒坊,就是我巨大的、无法逃离的胎记。我人生的所有故事,都从这个印记开始腐烂,又从这个印记里长出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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