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锚坠底，波澜暂歇。日子像一台老旧的机器，抹去了短暂故障的记忆，重新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轰鸣。我重新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出租屋里的一个主妇，两个孩子依赖的母亲。那三日的煎熬与挥霍，被日常的尘埃迅速掩埋，只在心底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划痕。
偶尔，在深夜盘点当月开支时，那笔巨额花费会像幽灵一样从账本里跳出来，咬一下心脏。但很快就会被更迫切的现实驱散——下个月的房租、孩子的学费、欠债的利息……它们更具体，更咄咄逼人，让人无暇为己经泼出去的水哀悼。
养母打来过一次电话，语气是例行公事后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快。她絮叨着嫂子术后恢复的琐碎，抱怨着药费的昂贵，最后例行公事般地问了问孩子们的情况，便挂了电话。没有感谢，也没有再提那笔钱，仿佛那本就是天经地义该汇去的。也好，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省去了许多虚伪的客套和更深的难受。
至于养父，那个名字和身影，被我刻意地、用力地压进记忆最深的淤泥里，不许它翻腾。我不再去想他看孩子的眼神，不再去回味那令人作呕的威胁。我知道它们还在，像未愈的伤疤，但只要不去碰触，就能假装不疼。
生活似乎真的恢复了“正常”。甚至因为经历过那场极致的紧绷，眼前的琐碎和疲惫，反而显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安稳。我不再幻想逃离流水线，不再奢望天降横财。目标被缩减到极致：干活，拿钱，养活孩子，偿还债务。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不再问意义，只是推着。
首到某个周末，我带孩子们去免费的公园晒太阳。他们在一群孩子中追逐笑闹，跑得满头大汗。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红扑扑的小脸，看着他们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他们因为一颗糖就能获得的巨大满足。
那一刻，心里那片沉寂的死水，忽然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我那么拼命地逃离，那么恐惧地防备，那么辛苦地挣钱，不就是为了守护眼前这样的笑容吗？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必经历我所经历的黑暗，能活在阳光下，活得简单、快乐、理首气壮吗？
那趟代价惨重的回归，像一场被迫进行的负面教育。它让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来自何处，更坚定地知道自己要带孩子们去往何方。它用最粗暴的方式，斩断了我对“娘家”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温情幻想，也让我更加死死地攥紧现在这个虽不完美却属于我自己的小家。
远处的孩子们为了谁先荡秋千吵了起来，哭声和告状声瞬间打破宁静。
我站起身，朝着他们走去，准备履行裁判的职责。
过去的涟漪，终会慢慢平息。水底的锚，就让它沉着。
而我的目光，必须也只能够，落在前方这片需要我奋力划桨才能前行的小小水域。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才是此刻最真实、最需要被回应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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