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匹磨损严重的旧布，被惯性拉扯着，又严丝合缝地缝合回原来的轨迹。车间的轰鸣、出租屋的琐碎、孩子的哭闹、账单的催逼……这些构成我全部世界的音符，再次汇成那首单调却熟悉的背景音。那趟耗资不菲、惊心动魄的返乡，迅速褪色，模糊得如同一个用力过猛却终究醒来的噩梦。
新的身份证寄到了。一封薄薄的挂号信，捏在手里却沉甸甸的。拆开，那张光滑的塑料卡片滑入掌心，带着一丝冰冷的工业气息。照片上的女人，眼神比十年前更深，像一口枯井，映不出半点光，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看不出是悲是喜。指腹过凸起的个人信息，那串漫长的新的有效期限，像一道深深的刻痕。
二十年。
这个词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心头。它不仅仅是一个时间跨度，更是一道官方签署的、无法单方面撕毁的契约，将我与此后二十年的岁月，与那片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土地，再度捆绑。它是一枚被强行打入我人生航道的沉锚，无论我这艘小船如何试图驶向远方，总有一条无形的、坚韧的锁链，穿透二十年的风浪，牢牢系在那片布满暗礁的故土上。
下一次被这锚链拖拽回去，会是什么光景？二十年后，我己鬓角染霜，孩子们或许都己成家立业？那时，是否还需要面对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算计，同样令人窒息的人情往来？而那个如今己垂垂老矣、却依旧能让我瞬间僵硬的阴影……到那时，还会存在吗？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瞬间，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几乎令人羞愧的战栗。我猛地闭眼，像是要甩掉某种大逆不道的僭越。
深吸一口气，我将这张代价高昂的新身份证明，仔细地、几乎是郑重地放入钱包最里层的夹层，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孩子们笑得没心没肺的大头贴安置在一起。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无数遍，一场无声的投降仪式。
完成这一切，我首起身，系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转身扎进狭窄油腻的厨房。抽油烟机立刻发出疲惫的轰鸣，锅里的油开始不安地滋滋作响，爆起细小的油星。婆婆在阳台收衣服的身影晃动着，孩子们为了一个玩具的归属权爆发出尖锐的争吵和哭闹。
各种声音、气味、景象汹涌而来，瞬间填满了所有的感官，也将那关于“二十年”的沉重砝码，暂时挤压到意识最边缘的角落，变得模糊而遥远。
它还在那里。我知道。像一枚沉在深水下的锚，冰冷，坚固，沉默地存在着，预示着未来的某一次必然的拖拽。
但此刻，水面上风波暂歇。我需要关心的，是锅里的菜别糊了，是孩子们的争吵必须立刻平息，是明天早班绝不能迟到。
那枚沉锚，就让它先静静躺在水底吧。
至少眼下，我还不需要去触碰那根冰冷刺骨、绷得紧紧的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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