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琳是车间新来的女工，被安排在我旁边的工位。她比我年轻几岁，脸上总带着怯生生的笑，手脚有些笨拙，常常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急得眼圈发红。组长呵斥她时，那单薄的肩膀便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鹌鹑。
或许是她那副无助的模样，触动了我心底某根同样脆弱的弦。我开始下意识地帮她。在她手忙脚乱时，顺手接过她漏掉的工序；在她被训斥时，低声提醒她要点；休息时，把自己带的水分她一半。
她感激涕零，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她会凑过来，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抱怨宿舍的伙食，羡慕我“有家有口真安稳”。她那点有限的、带着依赖的信任，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我机械麻木的日子里，让我感到一丝久违的、被需要的温暖，甚至生出一点可怜的优越感。我以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这冰冷的车间里，能有一份相濡以沫的情谊。
我甚至跟她粗略提过老家一些不甚愉快的琐事，她听后，会陪着叹气，说些“姐你真不容易”的宽慰话。那片刻的理解，像吗啡，短暂地缓解了内心的孤寂。
然而，我忘了，在这生存重于一切的地方，温情往往是奢侈品，甚至是伪装。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厂里有一个去总部参加短期培训的名额，机会难得，回来可能有机会调去轻松点的岗位。我和晓琳， among others，都在初步名单上。
我并没太放在心上，知道这种好事多半轮不到我这种没关系没背景的人。但晓琳似乎上了心。
几天后，组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脸色冷淡地告诉我，名额定了，是晓琳。理由是她更年轻，学习能力强。
我愣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准备出去。组长却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本来你资历更老些，但……唉，晓琳那姑娘，挺会来事，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我瞬间明白了。那句“上面有人”，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捅开了所有疑团。想起最近晓琳休息时总往办公室跑，想起她偶尔拎着的、不像她自己消费得起的水果礼盒，想起她看我时那依旧怯生生、却偶尔闪过一丝计算的眼神。
回到车间，晓琳不敢看我，埋头干活，手指却微微发抖。
下班时，她在厂门口追上我，脸上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姐，对不起……我、我真的很需要那个机会……我家里……”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那一刻，她脸上那份我曾以为的“怯懦”，忽然变得无比虚假和精明。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友情，不是温暖，是向上爬的机会。她示弱，她亲近，或许都只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能更容易地踩上去。
“没事。”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各凭本事。”
我说完，转身就走。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太多失望。只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了然。
原来，那丝我曾珍视的温暖，不过是别人棋局里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散发的余温。我以为的相濡以沫，或许只是对方在浅水区练习游泳时，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
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晓琳是，我也是。我只是要一点可怜的温暖和认同，而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到最后，在外人看来，她和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女孩不一样了。
其实她没变。她一首如此。变的，是我看清真相的眼睛。
车间里的机器依旧轰鸣。我和晓琳依旧在相邻的工位，只是不再有话。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世界重归它冰冷的底色。
也好。至少以后，不会再轻易错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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