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流水线上的传送带，平稳却从不停歇地悄然过去。
每天上班，下班，到月打钱。日子简单、枯燥，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规律性。一晃眼，出来打工竟然己经半年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我又长大了一岁，十六岁了。
在工厂这个微缩的社会里，我逐渐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哑女”，变成了一个沉默但手脚麻利的“老员工”。和线上的同事混熟了，虽然依旧不参与她们的闲聊，但偶尔会用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回应她们善意的微笑。干活的工序早己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操作，速度甚至能排到线上前几名。
那种因为害怕被淘汰而拼命努力的紧迫感，稍稍放松了一些。一种基于“有用”而建立起来的、微薄的自信，在我心里慢慢滋生。
那天，生产线出了一点小故障，传送带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难得地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组长巡查过来，停在我旁边，很自然地看着我操作台上堆积的零件，随口说了一句：“今天你这堆料有点多啊，等下让阿芳帮你分点过去。”
他的话很平常，就是一种日常的工作安排。
也许是那片刻的松弛，也许是因为半年来的熟悉消除了些许戒心，也许是我内心深处渴望打破这完全无声的隔离……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我下意识地就开口回应了：
“不用，组长，我自己来得及。”
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带着一点干涩和沙哑，音量也不大。
但这句话，在这个我从未发出过人类语言的工位上，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组长整个人都愣住了，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机器开口说话一样惊讶无比。他上下打量着我，难以置信地问：
“你……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吗？”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下意识地想缩回自己的壳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垂下眼睛，避开他惊讶的目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低声回答：
“不是。”
“那……那以前问你话，你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大家都以为你不会说话呢！”组长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声音都提高了不少，引得旁边几个同事也好奇地望过来。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一种秘密被撞破的窘迫感让我想立刻逃离。但我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迅速在脑海里编织着一个最合理、最不会引人怀疑的解释：
“我这刚出来打工，怕生……再说，”我顿了顿，抛出了那个我早己准备好的、最能引起底层打工者共鸣的理由，“我年纪小，是……是童工。怕乱说话，厂里不要我。”
这个理由显然立刻说服了组长。他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恍然大悟，甚至带上了一点同情和理解。在底层打工的世界里，因为各种原因隐藏自己、小心翼翼求生存的故事，太常见了。
“哦……这么回事啊。”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但随即，另一个更大的误会浮上心头，他带着几分八卦和求证的心态，指着远处正在干活的我叔叔，压低声音问：
“那……那个，天天跟你一起上下班的，不是你老公啊？”
我的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翻腾。这个误会果然还在。我立刻摇头，清晰而快速地回答： “不是。是我叔叔。”
“哎呦！”组长拍了一下大腿，笑了起来，“我们都看你们天天一起，还以为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呢！搞了半天是叔叔啊！”
“我还小的很。”我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试图彻底结束这个关于我身份的话题。
“好好好，知道了。”组长笑着摆摆手，生产线正好也恢复了运行，轰鸣声再次响起。他大声催促着：“好了好了，都动起来！抓紧干活！”
对话结束了。
我重新坐回工位，戴上指套，拿起元件，心脏却在胸腔里砰砰首跳。手指甚至因为紧张而有点微微发抖。
我说了话了。 我打破了维持半年的沉默。 我会不会惹来麻烦？叔叔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报告给那个男人？
一阵恐慌袭来。
但很快，另一种细微的、陌生的感觉，像初春的溪流，慢慢融化了那层恐惧的冰壳。
那是一种……轻松感。
伪装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哪怕只是伪装沉默。如今卸下了这第一重也是最简单的一重伪装，仿佛胸口一块无形的石头被挪开了一点缝隙。
而且，组长的反应是善意的，是理解的。他并没有深究，反而接受了我的解释。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这个世界，并不全然是那个酒坊的延伸。也许在外面，存在着正常的、可以沟通的、甚至带点温暖的人际关系。
我的冒险，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虽然前途未卜，但开口说话的感觉， 好像……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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