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流水线的节奏刻进肌肉的记忆里，足以让一个地方从完全陌生变得习以为常。我甚至开始习惯别人把我当成叔叔的“小尾巴”和“哑巴老婆”。
首到那天晚上，叔叔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多管闲事似的表情，叫住了正要回房间的我。
“哎，”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今天……你们老家那边的老师，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后背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又加速流动起来，冲得耳膜嗡嗡作响。老师？老家？这两个词像两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用几个月时间勉强构建起来的平静假象。
叔叔看着我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问你怎么这么久不去上学了，初三都快过半了。说……可惜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然后抛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他说……你要还想读的话，就让我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去。”
“送你回去。”
这西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这几个月所有的努力和伪装，瞬间将我拉回到那个酒坊深处弥漫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回去？ 回到那个狼窝？ 回到那个我用了十五年时间、耗尽了全部力气才终于爬出来的地狱？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冒犯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我的声音冲口而出，干涩，却异常坚定，像一块砸在地上的石头：
“不读了。”
叔叔似乎没想到我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愣了一下，试图劝一下：“你真想好了？你个女孩子家，有个文凭总归好点……回去把初中读完，好歹……”
“不读了。”我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锐利的眼神看着他，重复道：“我说，不读了。”
我知道读书也许可以让我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也许能让我未来的人生路走得稍微轻松一点。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在学校发呆望着天空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大学的样子。
但是，这一切的“可能”和“好处”，都抵不过一个血淋淋的现实：代价是回去。
回去，意味着重新睡在那张床上，意味着呼吸那令人作呕的酒糟空气，意味着每一个夜晚都要在极致的恐惧中煎熬，意味着我所有的身体和意志，将再次成为他随意取用和践踏的玩物。
读书改变命运？ 如果我连命都快没了，还拿什么去改变命运？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在流水线上耗尽青春，用最笨拙、最辛苦的方式，一分一厘地攒我的自由钱。 我宁愿未来一辈子只能干最底层的活，活得狼狈不堪。 我也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人！
这次的“不”，不是我青春期叛逆的嘶吼，也不是我绝望下的自我放弃。
这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为自己生命负责的人，做出的第一个清醒、冷静且无比残酷的抉择。
这是一种“断尾”般的决绝。为了保住身体和灵魂不再受到持续的伤害，我宁愿亲手砍掉那条看似有希望、实则连接着毒腺的“尾巴”——接受教育的可能。
我用自己的未来前程，赌一个当下活下去的机会。
叔叔看着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坚定，张了张嘴，最终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似乎终于明白，这不是小孩子闹脾气。
“行吧……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别后悔就行。”他嘟囔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心跳依然很快，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后怕。
刚才那一瞬间，我离那个深渊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它冒上来的寒气。
但我扛住了。 我亲手关上了那扇看似是“光明未来”的门，只因为它通往地狱。
我不会后悔。 相比于被吞噬，我宁愿跛着脚，走在一条荒凉却属于自己的路上。
这条路上没有老师，没有课本，只有轰鸣的机器和我自己。 但这条路，通向的前方，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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