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水线永无止境的轰鸣声中，在手指重复千万次的动作里，慢慢地流逝了。
几个月过去，我像一颗被扔进河里的石头，最初的不安和动荡逐渐沉淀，开始慢慢适应这水流的节奏和温度。厂里的工作我己驾轻就熟，甚至能偶尔帮一下旁边更忙的新人。厂区附近的环境，我也在上下班的路途中渐渐熟悉，记住了哪个拐角有家快餐店给的菜量最足，哪个小卖部的阿姨最好说话。
生活形成了一种新的、单调却稳定的模式：上班，下班，跟着叔叔一起回家。由于我从不说话，总是沉默地跟在叔叔身后，厂里有些不明就里的同事看到了，会笑着打趣：“老王，又来接你老婆下班啊？”
第一次听到时，我像被针扎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叔叔通常只是尴尬地咧咧嘴，含糊地应付过去，也从不认真解释。我低下头，加快脚步，把那种屈辱感硬生生咽下去。我知道，这误会也是我“哑巴”伪装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在这代价之下，是我需要的、不被打扰的隐身。
但更多的时候，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支撑着我——那是第一次靠自己双手挣钱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要太好。
它洗刷不掉过去的污秽，却能在上面覆盖一层虽然微薄、却实实在在的、属于自己的价值。每一次加班，每一次重复枯燥的动作，我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为了钱，为了自由，努力，再努力一点！这不再是被迫的劳役，而是指向明确目标的阶梯。汗水是咸的，但心里是亮的。
发薪日到了。当组长把那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工资递到我手里时，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我捏了捏厚度，走到没人注意的角落，手指微微颤抖地打开。
里面是厚厚一沓百元钞票。我快速地、不出声地数了一遍，三千左右。
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垮了所有的疲惫。这是我用无数的工时、酸痛的肩膀和磨出茧子的手指换来的！它那么实在，那么有分量！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把信封紧紧攥在手心，塞在口袋最深处。走几步，就忍不住要用手摸一下口袋，确认那硬硬的、长方形的存在感还在。时不时还要警惕地抬眼看看西周，仿佛满街的人都会来抢我这笔“巨款”。这种有点可笑的、患得患失的紧张，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因为拥有了某种宝贵的东西而产生的甜蜜的负担。
回到家，我没有丝毫犹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千块，交给了叔叔。 “生活费，房租。”我用最简单的词，低声说道。 叔叔接过钱，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然后，我拿出剩下的两千块。第二天，我就去邮局，按照他之前给的账号，一分不差地全都打了回去。
汇款单拿到手，我看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心情复杂。这笔钱，是我通往自由的阶梯，却也是输送给地狱的给养。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换取他暂时安心、维持我目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的必要成本。
后来几个月，又发了几次工资。每次拿到那个牛皮纸信封，心情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激动得难以自持。兴奋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更坚定的认知。
我知道，这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 它是我未来的路费，是我重新开始的种子基金。 每一次汇款，都是一场表演，演给他看，也演给监视我的叔叔看。
而我，是这个戏班里，最沉默，也是最入戏的那个演员。
我依然拼命加班，努力攒钱。 我依然沉默寡言，降低存在感。 我依然按时交钱，按时汇款。
生活仿佛陷入了另一种循环，但这一次，循环的终点，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每一次将钱放入储蓄的铁盒，我都感觉，离那片真正属于自己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又近了一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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