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正式上班，我跟着叔叔再次来到厂门口。保安室门口己经站了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眼神里同样带着怯生和茫然的年轻人。
叔叔指了指保安室，对我说：“你就在这儿等着，等人事部的人来接。我去上班了。”
我低垂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叔叔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再嘱咐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汇入了穿着同样工服的人流里，消失了。
我独自站在原地，周围是陌生的嘈杂和忙碌。我深吸一口气，将那种微小的无措压下去，只是安静地等着，像一棵不起眼的、被移栽过来的植物。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套裙、拿着文件夹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扫了我们几个人一眼，声音清脆：“新来的？跟我走吧。”
我们像一群小雏鸭，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巨大的厂区。车间里的景象让我有些目眩：宽阔无比的空间，天花板高悬，明亮的灯光下，是一条条望不到头的流水线，机器轰鸣作响，传送带永不停歇地流动着，穿着统一工服的工人们坐在两旁，手指飞快地忙碌着，像精密仪器上的零件。
车间主任是个中年男人，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人事把我们的表格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开始挨个分配岗位。
当叫到我的名字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李疏晴？” 我点了点头。 “以前做过吗？” 我摇了摇头。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在表格上划了一下：“去三线吧。”
三线。和叔叔不在一个车间。听到这个，我心里紧绷的弦，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这样挺好的。 物理上的隔离，意味着信息的隔离。以后我做了什么，他要么听我讲的，要么只能从别人那里听说。而这中间，就有了我可以操作的空间。
车间主任大概是想缓解一下气氛，随口又问：“家哪儿的啊？看着年纪不大，有十六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等了几秒，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意味。他转向带我们来的组长，声音压低了些：“这个……好像不会说话。你多带带。”
人事姐姐也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组长是个面色和善的大姐，她冲我笑了笑，招招手，把我带到流水线的一个空位子上。她拍了拍旁边的老员工：“阿芳，新来的，你帮着带带。她……好像说不了话。”
叫阿芳的女工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组长对我比划着：“以后你就在这儿干活。很简单的，一看就会。有什么问题不懂，就……就拉拉她，或者找我。”她指指阿芳。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了，听懂了。
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保护色。 刚出来，什么都不懂。言多必失。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话会传到叔叔耳朵里，继而传回那个地狱。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 少说话，多做事，总不会错。 让别人以为我是哑巴，反而能省去很多麻烦和打探。我可以藏在这层无声的伪装后面，安静地观察，努力地学习。
我害怕。我怕我干得慢，手脚笨，厂里会不要我。如果被赶回去，那将是比地狱更可怕的结局。 所以，我必须好好干。
我坐下来，看着眼前流动的电路板，看着阿芳姐飞快地将一个个元件插上去。我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注意力，模仿着她的动作。
一开始很笨拙，手指都不听使唤。但我憋着一股劲，反复地练习。流水线的速度很快，不容人多想，必须跟上它的节奏。
渐渐地，我的动作变得流畅了一些。我只是做，不停地做，不说话，不抬头，像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
在这个巨大的、轰鸣的车间里，我这个“哑女”，反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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