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叔叔婶婶模糊的谈话声和窗外陌生的车流声，会焦虑得彻夜难眠。
然而并没有。
几乎是头一沾到那带着一股淡淡霉味的枕头，无边的困意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瞬间将我吞没。没有噩梦，没有中途惊醒，没有竖着耳朵警惕门口的脚步声。
我就这样，失去了所有意识，沉沉地睡去。
再睁眼时，天己大亮。一道陌生的阳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一种久违的、几乎是陌生的松弛感，包裹着我的西肢百骸。我静静地躺着，体会着这种感受。十五年來，我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时时刻刻都绷得紧紧的，发出即将断裂的呻吟。而现在，这根橡皮筋终于被松开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它终于有机会回缩，哪怕只是回缩一点点。
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这样的感觉，真好。
哪怕我知道这安宁是脆弱的，是假性的，但就为了这片刻的喘息，之前所有的忍耐似乎都值了。
叔叔敲门叫我吃早餐。我应了一声，迅速起床。早餐是在楼下巷子口的摊子上吃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碟咸菜。我吃得很快，很香。食物不再是单纯用来填补空虚的东西，它有了味道。
吃完，叔叔就带着我去厂里。工业区的路很宽，车来车往，到处都是穿着各色工服、行色匆匆的人。我跟着叔叔，小心地避开电动车和货物，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融入感——我只是这庞大洪流里微不足道的一滴水，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没人注意我的存在。这种感觉，安全。
厂门口很气派，保安室也很正规。叔叔跟保安说明来意，保安从窗口里递出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
“填一下。姓名，年龄，身份证号，地址……”保安例行公事地指点着。
我接过笔，俯在窗台上，一笔一画地填写。在“常住地址”那一栏，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酒坊深处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填上了叔叔家的地址。那个真正的、让我痛苦的“家”的地址，似乎正在从我的人生里慢慢淡出。
填完了表，保安收回去看了看，说：“行。明天早上八点，还是来这里，会有人事部的带你去车间。”
叔叔在一旁，凑过去，递上一根烟，脸上堆着笑打听：“师傅，麻烦问一下，能不能……把她和我分到一个部门？我是三车间的。她是我侄女，刚出来，啥也不懂，我好多照应一下。”
保安把烟夹在耳朵上，摇摇头，语气没什么波澜：“这个不归我们管。岗位是领导统一分配的，分到哪个部门就是哪个部门。”
叔叔脸上的笑有点僵，但还是连声说：“哎，好，好，谢谢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父亲的“嘱托”，他执行得很到位。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照应”，是最稳妥的监视。
从厂里出来，时间还早。叔叔看了看我说：“带你在附近转转，顺便把上班的路认熟了，别明天自己来找不着。”
我说：“哦，好。”
我们就在工业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默默地记着路边的标志：一个红色的巨大消防栓，一家叫“旺福”的小超市，一个总是闪着黄灯的路口……我的脑子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环境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未来都可能是我获得真正自由的筹码。
我们话很少，只是走着。阳光晒在身上，有点暖。时间过得很快。
“差不多了，回去吧。”叔叔说，“剩下的时间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就正式上班了。”
“好。”我应道。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叔叔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片广阔、嘈杂、却充满了可能性的天地。
我知道，监视仍在。 但牢笼，己经变大了。 而变大后的牢笼，就有了更多可以呼吸的缝隙。
这一刻的安宁，是真实的。 而关于未来的谋划，也在这一刻的安宁里，悄无声息地、更加清晰地生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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