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厂里回来，那“西万”两个字像两块冰，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冻得人心口发麻。丈夫瘫坐在炕沿，对着那只依旧不大听使唤的手发呆，眼神空得吓人。婆婆在一旁唉声叹气，撩起衣角不住地擦眼睛。屋里死寂，只有炉子上烧着的水壶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消息像长了脚，没多久就传遍了不大的村子。傍晚时分，丈夫家的大伯和姑姑相跟着来了。大伯是个黑瘦的庄稼汉，话不多，眉头拧得死紧。姑姑嗓门大，一进门就带进一股风风火火的气愤。
“谈得咋样了？厂里咋说？”姑姑还没坐下，就急着问。
婆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红了眼圈，话没出口，先带了哭音：“……只肯给西万，说啥人道主义补偿，以后两不相欠……”
“西万？！”姑姑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放屁！一只手就值西万？抢钱啊！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大伯沉着脸，走到丈夫身边，拿起他那只手仔细看了看。那手依旧有些，肤色不匀，几道蜈蚣似的疤痕盘绕着，指尖蜷缩着，显得僵硬无力。大伯的手指粗糙，轻轻碰了碰那伤处，丈夫立刻疼得缩了一下。
“接是接上了，”大伯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可这还能干啥重活？跟废了有啥两样？西万块，买颗白菜呢？”
他的话像锤子，一下下砸在实处，砸得人心头发颤。丈夫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是！”姑姑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明摆着是看你们老实，欺负人！当时出事咋说的？医药费他们出，后续好商量！现在人治得半死不活，就想拿这点钱擦屁股？没门！”
她猛地停下脚步，看着我们：“下次再去谈，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我倒要看看，那黑心老板当着我们的面，还敢不敢这么糊弄人！”
大伯也点了点头，语气坚决：“嗯，一起去。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该赔多少，就得赔多少。这不是讹人，这是天经地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愤懑而坚定。屋里原本死沉压抑的空气，仿佛被搅动了起来，注入了一丝活气，也注入了一种久违的、被人撑腰的底气。
婆婆的哭声止住了，眼里有了点光，连连点头：“他大伯，他姑，你们能去……那就最好了，我们娘几个，嘴笨，说不过人家……”
丈夫也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大伯和姑姑，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波动。那是一种看到希望，却又害怕希望再次落空的复杂情绪。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坨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援暖化了一角。一首以来，都是我们自己在挣扎，在忍受，几乎快要习惯这种孤立无援的处境。此刻，突然有家人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要为我们出头，那种感觉，陌生又酸楚。
“谢谢大伯，谢谢姑姑。”我哑着嗓子说，鼻子有些发酸。
“谢啥！”姑姑一摆手，语气干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能让外人这么欺负了去？你们准备准备，定个日子，咱们再去！非得掰扯个明白不可！”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仔细问了当时谈话的细节，商量了些说辞，才起身离开。
送走他们，屋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虽然前路依旧艰难，赔偿的数额远未落定，但至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丈夫沉默地坐了很久，忽然用左手极其笨拙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努力想自己喝一口水。
水洒出来一些，但他坚持着，没有让任何人帮忙。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但屋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似乎比往常亮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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