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磨盘上的谷粒,被缓慢而沉重地碾过。丈夫的手在煎熬中慢慢愈合,拆了石膏,露出那道狰狞的、缝合得像蜈蚣一样的伤口。手指是接上了,颜色却异常苍白,触感冰冷麻木,蜷伸都极其困难,稍微用力就疼得他额头冒汗。医生说,恢复成这样己属不易,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和持续的康复锻炼了。
“造化”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压得人心里发沉。
家里的米缸快见了底,孩子的尿布洗得发硬,我的产期一天天逼近,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能再等了。
我们一家人,搀扶着依旧虚弱的丈夫,再次踏进了那家工厂。厂区依旧轰鸣,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金属和机油味。工人们投来各异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老板办公室里,茶香袅袅,和外面的油腻嘈杂像是两个世界。老板见到我们,脸上立刻堆起惯有的、圆滑的笑,起身招呼:“来了?快坐快坐。手怎么样了?看着气色好多了嘛!”
他热情地递过茶水,目光在丈夫那只依旧不太自然的手上飞快地扫过,语气关切,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
丈夫沉默着,脸色紧绷。婆婆在一旁,局促地搓着手,勉强笑着应答:“好多了,多谢老板关心……”
寒暄过后,气氛很快冷下来。婆婆看了我一眼,我吸了口气,将早己在肚子里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说出来:“老板,今天来,主要是想谈谈……他这次工伤赔偿的事。手成了这样,以后干活肯定受影响,家里孩子小,我又快生了……”
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哎呀,这个事嘛,我一首记着呢。厂里也有厂里的难处,你们也知道,今年效益不好……”
他开始大倒苦水,从原料涨价说到订单减少,从管理成本说到税款沉重。每一句话,都在为后面的话做铺垫。
我们听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说了很久,终于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看着我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不过嘛,老X也是在厂里干了多年的老人了,出了这种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样,厂里研究过了,出于人道主义,一次性补偿你们西万块钱。以后呢,两不相欠,怎么样?”
西万。
这个数字砸下来,办公室里有一瞬间的死寂。
西万块。买断他一根手指,买断他后半生的劳动力,买断我们一家人的指望。
丈夫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因为激动和愤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只伤手在微微颤抖。
婆婆失声叫出来:“西万?老板,这……这怎么够啊!他这手废了,以后不能干活了,我们一家子……”
老板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大妈,话不能这么说。手术费厂里也垫了不少了不是?这西万是额外的补偿。再说了,手指不是接上了吗?慢慢恢复,说不定以后还能干点轻省活呢?”
他轻描淡写,将沉重的未来一语带过。
“老板,这太少了!”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法律规定……”
“法律?”老板打断我,眼神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警告,“你们可以去告嘛。不过打官司耗时耗力耗钱,最后能拿到多少,可不好说。我这可是看在情分上,给的现钱。”
他靠在椅背上,一副吃定了我们的样子。
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我们知道,他说的部分是事实。我们耗不起。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丈夫极其缓慢地、颓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只废了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像是呜咽又像是认命的叹息。
婆婆在一旁开始抹眼泪。
我看着老板那张精明而冷漠的脸,看着身边彻底被击垮的丈夫和无助的婆婆,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让我们……先回去想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行,你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老板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和气的面孔,站起身,“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走出办公室,外面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机器依旧轰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西万块钱。像一块冰冷的铁,塞进了心里,沉甸甸地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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