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手续办得利落，像卸下一件积压己久的货物。医生最后的叮嘱言犹在耳，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心上：“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手指接是接上了，但里面的血管神经脆弱得很，一定得好好养着，千万不能吃力，不能沾水，定期回来复查。功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这几个月的养护了。”
好好养着。这话轻飘飘，落在我们头上，却重得喘不过气。
我搀着他，一步步挪出医院。他半个身子倚靠着我，右手僵首地吊在胸前，裹着厚厚的石膏和纱布，像个沉重的累赘。每走一步，他的眉头都因牵痛而紧锁，脸色比医院的白墙好不了多少。我挺着快九个月的肚子，重心本就不稳，此刻更是步履维艰，后腰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酸痛，不得不走走停停。
路人的目光偶尔扫过我们这对组合——一个重伤的男人，一个濒临生产的孕妇，狼狈，无助。我低下头，避开那些视线，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支撑彼此的身体上。
终于坐上回镇的班车，颠簸的道路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咬着牙忍受。我紧紧抓着他完好的左手，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回到那间低矮的老屋，婆婆早己等在门口，看到儿子的模样，眼圈立刻红了，嘴里不住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儿子懵懂地跑出来，想扑上来，被婆婆急忙拉住。
屋里似乎比离开时更显清冷破败。丈夫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眼神空洞，沉默地坐在炕沿上，对着自己那只废了的手发呆。这个家的顶梁柱，一夜之间，成了需要人伺候的伤患。
“医生说了，得好好养着。”我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地重复着医嘱，像是在对他强调，也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命令，“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啥活也别干，把手养好最要紧。”
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酒坊深处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酒坊深处最新章节随便看！声音沙哑：“厂里……那边……”
“厂里的事，等你伤好些再说。”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去谈，人家看你这样子，更能扯皮。养好了，咱们才有底气去争。”
他沉默了，低下头，目光又落回那团白色的石膏上。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他未来的生计，也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我知道他焦虑。家里的积蓄在医院耗光了，眼看孩子就要落地，处处都要钱。他一天不能干活，这个家就一天没有进项。
婆婆张罗着做了简单的饭菜，气氛压抑得让人难以下咽。丈夫试着用左手拿勺子，动作笨拙又吃力，饭菜洒了一桌子。他烦躁地扔下勺子，别开脸，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没说话，默默拿过勺子，舀了饭，递到他嘴边。
他僵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嘴，机械地吞咽着。眼神里满是屈辱和挫败。
夜里，他睡得不安稳，时常因疼痛惊醒。我挺着肚子，艰难地起身给他倒水，或者只是无声地拍拍他的背。
窗外风声呜咽。
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比在医院那两周更加艰难。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心理上的重压。我要照顾一个情绪低落、生活难以自理的伤员，要应对即将到来的生产，要操心一家人的吃喝，还要独自盘算着如何去向那冷漠的工厂讨要一个公道。
所有的担子，都沉甸甸地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养着。谈赔偿。
这两个词，像两座大山，横亘在眼前，看不到翻越过去的希望。
但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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