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的春天总裹着层薄雾,像蒙着块半透明的纱,把青砖灰瓦、国槐枝桠都晕成了淡淡的水墨色。秦记机械分厂的铁门刚刷过绿漆,在雾里泛着润润的光,门柱上挂着的红绸子还没摘 —— 那是上个月开工时特意挂上的,风吹日晒得褪了些色,边角也卷了边,却依旧透着股没散的喜庆。
顾盼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槐,站在分厂的车间门口,看着秦向东给工人示范新机床的操作。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机油,声音透过机器的嗡鸣传过来,洪亮得像带着股使不完的劲:“都记住了,这台铣床的误差不能超过半毫米,跟咱们伺候地里的苗似的,差一点就长歪了,到时候零件用不了,咱们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工人们都笑起来,柱子现在己经能独当一面,手里拿着扳手,大声应道:“秦师傅您放心!我们保证比伺候我家麦苗还上心,绝不让零件出半点错!”
小槐在顾盼怀里咯咯笑,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秦向东的背影,嘴里含糊地喊着:“爸…… 爸……” 虽然吐字还不清楚,却让周围的人都乐了。
顾盼低头亲了亲儿子的额头,鼻尖蹭到他柔软的胎发,带着股淡淡的奶香味。这孩子生在槐花开得最盛的时节,秦向东说,就叫 “小槐” 吧,像秦家老院的那棵老槐树一样,扎得深,长得稳,能经得起风雨。
车间里的机器声忽然停了,秦向东转过身,一眼就看见门口的顾盼和小槐,眼睛瞬间亮了亮,大步走过来,语气里满是疼惜:“咋过来了?外面还凉着呢,别冻着孩子。” 他说着,脱下自己身上还带着体温的工装外套,小心翼翼地裹在小槐身上,外套上的机油味混着他身上的热气,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妈让我给你送点吃的,知道你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 顾盼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个保温桶,递到他手里,“里面煮了点小米粥,还放了几颗红枣,你先垫垫肚子。”
秦向东接过保温桶,刚要拧开盖子,就见传达室的老张头匆匆跑进来,手里挥着一封牛皮纸信封,大声喊:“秦厂长,市里来的挂号信!看着挺重要的,我赶紧给您送过来了!”
秦向东皱了皱眉 —— 厂里的公务信件一般都由会计统一接收登记,私人的挂号信很少见,多半是有特殊的事。他接过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照片上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眉眼清秀,依稀有些眼熟,背景是市里医院的门诊楼。顾盼凑过去看了一眼,忽然 “啊” 了一声,指着照片说:“这不是…… 刘姨的女儿吗?叫刘芳,小时候跟着刘姨来咱们家串过门,你还记得吗?”
秦向东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也慢慢想起来了。刘春兰改嫁到邻镇后,生下的这个女儿,比秦书月小两岁,小时候跟着刘春兰来秦家走亲戚,性子怯生生的,总躲在母亲身后,不爱说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己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医生了。
信是刘芳写的,字迹娟秀工整,说她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前段时间从铁厂的老同事那里听说秦向东在榆镇办了机械分厂,特意写信来问好。信的末尾还提了一句,她的母亲刘春兰去年冬天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首没恢复好,最近总念叨着秦家的人,说当年多亏了秦老太太的照顾。
“她怎么会知道咱们分厂的地址?” 顾盼有些疑惑,他们和刘春兰一家己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许是从铁厂的老同事那里打听来的,我之前回铁厂办手续时,跟几个老伙计聊过几句。” 秦向东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刘姨…… 这些年确实没再来过秦家,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顾盼看着照片上笑容温和的刘芳,又想起刘春兰当年撺掇秦书月嫁给她娘家侄子的事,心里有些复杂:“要不…… 等你忙完这批次的零件生产,咱们抽时间去市里看看?毕竟…… 刘姨也算是你的长辈,现在她身体不好,咱们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心善。” 秦向东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行,就按你说的办,等这阵子忙完,我带你和小槐一起去市里,顺便看看刘姨,也让小槐见见世面。”
小槐在顾盼怀里拱了拱,伸出小手去抓秦向东手里的信纸,顾盼笑着把儿子抱紧,对秦向东说:“你快忙吧,我带小槐回家了,还要给他熬米汤呢。”
回到秦家老院时,秦老太太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逗着一只刚满月的小花猫。这只猫是虎头小子送的,说老太太一个人坐着无聊,让小猫给她作伴。看见顾盼抱着小槐走进来,老太太立刻笑着招手:“快把曾孙给我抱抱,让我好好亲亲。”
顾盼把小槐小心翼翼地递到老太太怀里,刚要跟她说起市里来信的事,就见秦书月背着书包从外面跑进来,脸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进门就大声喊:“妈!我考上大学了!省师范学院,学中文专业!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
“真的?” 顾盼又惊又喜,赶紧接过秦书月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看着上面 “秦书月” 三个字和学校的大红公章,眼眶都有些发热 —— 秦书月为了考大学,每天熬夜复习,付出了不少努力,现在终于有了回报。
“那还有假!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肯定能考上!” 秦书月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满是骄傲,“将来我也当老师,跟你一样,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做个受人尊敬的老师!”
秦老太太抱着小槐,看着录取通知书,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嘴里不停念叨:“好,好!真是太好了!咱们秦家,终于也出个大学生了!以后书月就是文化人了!”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打扰到里面的人。顾盼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头发己经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手里拎着个旧布包,神色局促,正是多年未见的刘春兰。
她比几年前老了太多,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很深,眼神也没了当年的精明,只剩下疲惫和沧桑。看见坐在廊下的秦老太太,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哽咽着喊:“婶…… 我…… 我来看看您。”
秦老太太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突然见到她,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招呼她:“既然来了,就进来吧,站在门口干啥,外面还凉。”
刘春兰慢慢走进来,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环境,又看了看顾盼,再看看一脸骄傲的秦书月,眼里闪过些复杂的情绪,有羡慕,也有愧疚:“书月都长这么大了,还考上了大学…… 真好,真好啊。”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这身子骨,怕是熬不了几年了…… 这次来,就是想再看看婶,看看你们…… 了却个心愿。”
秦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好好歇歇,养养身体。”
刘春兰没想到秦老太太会这么轻易地原谅她,还愿意留她住下,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婶,我…… 我对不起你们…… 当年我不该撺掇书月嫁给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耽误书月的前程,我……”
“好了,别说了。” 秦老太太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谁还没年轻糊涂过?做错了事情,改了就好。你现在身体不好,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别的都别想了。书月,你带你刘姨去西厢房收拾一下,让她住下来。”
秦书月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记着当年刘春兰逼她嫁人的事,但看着刘春兰憔悴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走上前说:“刘姨,跟我来吧,西厢房收拾干净了,能住人。”
刘春兰跟着秦书月去了西厢房,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秦老太太看着顾盼,缓缓说:“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她当年是糊涂,做了不少错事,可如今落了难,身体又不好,咱们总不能不管。做人啊,得留三分余地。”
顾盼点点头,心里忽然觉得敞亮了。当年的那些不快和隔阂,像清晨的薄雾一样,等太阳一出来,就慢慢散了,留下的只有对眼前生活的珍惜。
晚上秦向东从分厂回来,听说刘春兰来了,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厨房多做两个菜,说既然是客人,就该好好招待。吃饭的时候,刘春兰看着满桌的肉菜,又看看抱着小槐喂奶的顾盼,忽然放下筷子,用手背抹起眼泪:“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向东他爸…… 当年要不是我嫌贫爱富,不愿意跟他一起吃苦,也不会改嫁,更不会…… 耽误了向东和书月。”
秦向东给她夹了块炖得软烂的排骨,放在她碗里,语气平静:“刘姨,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都过去了。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您饿着。”
刘春兰听着这话,哭得更凶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顾盼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刚到秦家时的情景 ——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一点事就被人嫌弃,觉得自己像片无依无靠的飘萍。原来不管是谁,落到难处的时候,都盼着能有个温暖的去处,能有人拉一把。
第二天一早,顾盼像往常一样去分厂给秦向东送早饭,刚走到车间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个果篮,正是刘芳。显然是从市里特意赶过来的。
“顾盼姐,早上好。” 刘芳看见她,笑着打招呼,语气很亲切,“我妈昨天跟我打电话,说她来您家了,我放心不下,今天一早就赶过来看看,顺便也跟您和秦大哥问个好。”
“快进来吧,外面凉,你妈在老院里呢,跟我妈正说话呢。” 顾盼侧身把她往里让,领着她往车间走。
刘芳走进车间,看着机器有条不紊运转的样子,还有工人们认真工作的场景,眼里带着明显的赞许:“我听我爸说,秦大哥的技术是全市最好的,以前在铁厂就是技术骨干,现在办了分厂,果然名不虚传。” 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对顾盼说:“顾盼姐,我妈脾气不好,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有时候说话做事可能不太得体,麻烦你们多担待点,别跟她计较。”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跟她计较的,你妈现在身体不好,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顾盼笑着说,心里对这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多了几分好感。
刘芳看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其实…… 我妈有时候跟我聊天,总说当年要是没改嫁,让我跟秦大哥定亲,说不定现在会是另一种日子。” 她说到这里,又赶紧摆摆手,笑着补充道:“不过现在看来,秦大哥跟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你们俩看着就特别般配,还有了小槐,日子过得这么好,我真为你们高兴。”
顾盼心里微微一动,刚要再说点什么,就见秦向东拿着一张图纸走过来,看见刘芳,笑着说:“芳儿来了?正好,你帮我看看这张图纸上的零件弧度,像不像你们医院用的手术刀?我最近想跟医疗器械厂合作,给他们做一批配件,你是医生,懂这个,帮我提提意见。”
刘芳接过图纸,认真地看了起来,时不时用手指着图纸上的线条,跟秦向东讨论:“这个弧度得再磨圆一点,不然医生用的时候容易伤到手;还有这里,边缘要做得更光滑些,不能有毛刺……”
两人凑在一起,专注地讨论着图纸上的细节,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顾盼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的旧影,那些错过的岔路,那些过去的遗憾,都成了如今安稳日子的底色,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暖。
傍晚的时候,顾盼抱着小槐在老院里散步,刘春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梳,给小花猫梳理毛发,看着小槐咯咯笑的样子,眼里满是温柔。秦书月在屋里收拾上大学要带的行李,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声音清脆。秦向东从分厂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现代汉语词典》,是特意给秦书月买的,跟当年他送给顾盼的那本一模一样。
“书月,这个你带着,上大学学中文,肯定用得上,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词,查查就知道了。” 秦向东把词典递到秦书月手里。
“谢谢哥!你真好!” 秦书月接过词典,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顾盼看着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幕,忽然想起自己刚到秦家的那个雪天 —— 那时候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站在陌生的院子里,心里充满了不安,觉得自己像一片没有根的飘萍,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而现在,她有了温暖的家,有了疼她爱她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儿子,有了热热闹闹的亲人,再也不用害怕孤单了。
清晨的雾气早己散去,老槐树上的新芽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这院里的烟火气。顾盼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小槐的额头,轻声说:“小槐,你看,咱们的日子多好啊。”
小槐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抓住她的手指,咯咯地笑出声来。远处的机械分厂传来机器运转的嗡鸣,混着院里的笑声、说话声,像一首踏实而温暖的歌,在榆镇的春天里,慢慢流淌,流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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