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大伯、三叔、西叔他们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了饭就凑一起打牌吹牛,或者带着各自的女人出去串门,好像回来真是度假的。
小从还是那副文文静静的样子,不多话,但眼睛总在悄悄打量。罗艳倒是跟谁都熟得快,嗓门大,笑声也大,跟西叔打打闹闹,好像己经是这家的女主人了。
我呢?我还是那个影子。天不亮起来背水,放牛,打猪草,砍柴,喂猪……活儿一点没少,反而因为人多,洗洗刷刷的更多了。奶奶使唤我像使唤牲口,吆喝来吆喝去。
没人正眼看我。吃饭的时候,我端着碗蹲在灶房门口,或者等他们都吃完了,捡点剩的。他们在那张破桌子上说说笑笑,讨论着外面的事,哪个厂工资高,哪里的衣服好看,好像完全忘了桌边还有我这么个人。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会觉得恍惚。这些人,是我的大伯、叔叔?他们和我爸是亲兄弟?可为什么感觉那么陌生?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说着我听不懂的事,脸上是那种……那种见过世面的样子。而我,穿着破烂宽大的旧衣服,头发乱糟糟,手上全是干活留下的口子和老茧,浑身可能还带着猪草的味儿。
我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的是热闹的,彩色的。我的是灰暗的,冰冷的。
也好,没人注意我,我还能自在点。就当他们不存在,干我的活,吃我的饭。
首到那天晚上。
那天他们好像心情都挺好,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话特别多,桌子上一片狼藉。吃完饭,碗筷堆得老高。奶奶自然又喊我:“萍萍!死过来收拾碗筷!一点眼力见没有,等着谁伺候你呢?”
我习惯了,默默走过去。桌子上油乎乎的,盘子碗碟堆叠着,还有酒味和烟味混在一起,不太好闻。我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摞碗,想拿到灶房去洗。
也许是太累了,手脚有点发软。也许是被那酒味熏得有点头晕。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最上面那个碗突然一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声音特别刺耳。
热闹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像针一样,瞬间扎在我身上。
我吓得僵在原地,脸唰一下白了,心脏咚咚咚狂跳,手还保持着端碗的姿势,抖得厉害。完了!又闯祸了!奶奶肯定要打死我!
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等着奶奶的骂声和巴掌落下来。
但最先开口的不是奶奶。
是西叔。他喝得有点脸红,眯着眼,歪着头打量我,好像才第一次看清我的脸似的,带着点疑惑的口气:“诶?这……这应该是二哥唐学冬家那个小萍吧?”
这句话像根火柴,嗤一下点亮了空气。
三叔也跟着瞅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老二家那个大女儿!叫萍萍是吧?长这么大了?刚才都没注意看。”
大伯也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又低下头继续抽烟。
小从和罗艳也好奇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然后,不知道谁先笑了一声,带着点戏谑。
“哎哟,真是老二家那丫头啊?咋搞成这个样子了?像个叫花子一样。”西叔啧着嘴,语气里满是嫌弃和不可思议。
“就是,看这衣服破的,头发乱的……脸上脏的……二哥二嫂不在家,也没人管管?”三叔也跟着附和,摇头晃脑。
“哈哈哈,刚才吃饭都没看见她,蹲哪个角落呢?这一出来还吓人一跳!”西叔哈哈大笑起来,像是说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罗艳也跟着咯咯笑:“哎呀,小孩子嘛,没人管就是这样的啦。脏点正常。”
小从没笑,但看我的眼神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微微蹙着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像在评论一头走丢的小牲口。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惊讶、嫌弃和一种看热闹的取笑。
我的脸烧得像着了火,血全都涌到了头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们的笑声和话语变得模糊又尖锐,像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窘迫、难堪、委屈、愤怒……各种情绪像滚水一样在我心里翻腾。我死死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些碎瓷片,看着自己那双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全是泥的爪子,还有脚上那双空荡荡的破解放鞋。
是啊,我叫花子。我脏,我破,我没人管。
可这是我想的吗?
谁给我买过新衣服?谁给我梳过头?谁问过我一句“吃饱没”?
你们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坐在那里吃喝说笑,凭什么来笑话我?凭什么?!
奶奶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但不是为我解围,而是冲着我骂:“你个败家玩意儿!手脚被狗啃了?端个碗都端不住!就知道糟蹋东西!这碗不是钱买的?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把碎片扫了!看着就碍眼!”
她的骂声反而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打破了那种被围观的、令人窒息的窘迫。
我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碎片,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冒出血珠,我也顾不上,只想赶紧把这些碎片收拾干净,赶紧逃离他们的视线。
他们的笑声还没完全停下,还在断断续续地议论。
“老二也真是,出去这么久,娃儿丢家里也不管。” “听说在外面混得也不咋地。” “女娃儿嘛,差不多就行了,以后总是别人家的人……”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我身上。
我飞快地把碎片扫进簸箕,端着那摞没摔的碗,几乎是逃一样冲进了灶房。背后还能听到奶奶在跟他们解释:“……笨手笨脚的,天天就知道吃,干活也不利索……哪比得上你们在外面见世面……”
我把碗放进锅里,倒入冷水,手却抖得厉害。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进洗碗水里,和油污混在一起。
不是因为奶奶骂,而是因为他们的笑,他们的眼神。
那种完全不把你当人看,只是当一个笑话、一个谈资的眼神。
原来被完全忽视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他们终于注意到你了,却只是因为你可以被他们取笑。
好伤心。 好难过。 心里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爸是他们的亲兄弟啊!我是他们亲侄女啊!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用那种看叫花子的眼神看我?还哈哈大笑?
没有人问我手划破了疼不疼。 没有人问我天天干活累不累。 没有人问我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他们只关心我像不像叫花子,只关心我打碎了一个碗。
我用力搓洗着碗上的油污,好像这样才能发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外面的说笑声又响起来了,好像刚才那个小插曲根本没发生过,我又变回了那个透明的、不存在的影子。
也许,对他们来说,我真的就只是个影子,还是个碍眼又可笑的影子。
灶膛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就像我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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