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丽家出来，肚子里装着热乎乎的汤饼，手里攥着那把炒花生，身上好像还带着那屋里的暖和气儿。可越往家走，脚底板就越沉，心口那点刚焐出来的热乎劲，眼瞅着就被冷风吹散了。
院门虚掩着，跟我跑出去时一个样。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推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跟我预想的鸡飞狗跳不一样。那堆被我掀翻的碗盘碎片和残羹冷炙还摊在堂屋地上，没人收拾，像一块难看的伤疤，提醒着刚才发生过什么。冷风一吹，那股馊了吧唧的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奶奶居然没在骂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正纳闷，就听见灶房里有动静。我悄悄挪过去，扒着门框往里看。
是我妈。
她正蹲在地上，拿着簸箕和扫帚，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瓷片和脏东西扫进去。动作慢吞吞的，背对着我，肩膀看着特别单薄。锅里冒着一点热气，像是在烧水。
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是我，眼神里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布满担忧和疲惫，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扫。
“妈……”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她没抬头，声音低低的：“……回来了？灶上烧了热水，你去舀点喝，暖暖身子。”她没问我去哪了，也没提我掀桌子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不存在，或者她选择性地忘了。
我心里那点刚平复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头，堵在喉咙里。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她总是这样，默默承受，默默收拾烂摊子，连一句硬气话都不敢说。
“他们呢？”我问，声音有点冲。
我妈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你奶奶气得不轻，回屋躺着了……你爸……不知道去哪了……你叔他们，出去串门了吧……”
呵，果然。惹了事的躲清静，看热闹的继续逍遥，只剩下我妈这个软柿子在这儿收拾。
我走到灶台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热水。水是温的，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一路都温吞吞的，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那……这地上……”我看着那一地狼藉。
“我一会儿就扫完了。”我妈赶紧说，像是怕我再发作，“你……你别再惹你奶奶了……忍忍，过完年就好了……”
又是忍忍。
我听着这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刚才在小丽家感受到的那点暖和气儿，瞬间被这句话打散了。
“忍到啥时候？”我把水瓢往锅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把我妈吓了一跳，“忍到她死？还是忍到我死？妈！你还没受够吗？她今天能故意不给我饭吃，明天就能把我赶出去！你除了忍，还会干啥？”
我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出去。我妈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里攥着扫帚柄，指节都发白了。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被我说中了痛处，半天，才哽咽着挤出一句：“我……我能有啥办法……我不忍着……这个家咋办……你们咋办……”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冰冷的泥地上。
看着她哭，我心里更堵得慌。我知道她难，我知道她也没办法。可我就是恨，恨她的软弱，恨这个逼得人只能忍气吞声的家！
我扭过头，不再看她，硬起心肠说：“这个家早就散了！你愿意忍，你忍着。我不忍了。以后谁再敢不给我饭吃，我就砸锅！谁让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灶房里。
“萍萍！”我妈在我身后带着哭音喊了一声。
我没回头。
走到院子里，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堂屋那堆垃圾还摊在那儿，格外刺眼。我踢了一脚旁边的破凳子，心里那股邪火没地方发。
正烦躁着，奶奶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灰败，看起来像是真被气着了，走路都有点晃悠。她看见我，那双三角眼里立刻射出毒蛇一样的光，但奇怪的是，她没像往常那样破口大骂，只是阴恻恻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能耐了……唐萍萍……你真是能耐了……敢掀桌子，敢骂长辈……好……好得很……这家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有本事，你就硬气到底……别吃我唐家的饭，别住我唐家的屋！”
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却比大声叫骂更瘆人。
我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不吃就不吃！不住就不住！你以为我稀罕？”
“哼！”奶奶冷笑一声，不再看我，颤巍巍地挪回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院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对着那堆没人收拾的垃圾，对着紧闭的房门，对着冰冷冷的灶房。
肚子里的汤饼好像消化完了，又开始咕咕叫。风刮得更猛了。
我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发火有什么用？掀桌子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这样？这个家，就像一潭死水，你扔块大石头进去，溅起一点水花，很快就又恢复原样，死气沉沉。
我心里的那股劲，好像一下子泄了。不是害怕，是厌倦，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默默走到墙角，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扫帚——刚才我妈只拿了一把。然后，我开始一下一下地，扫地上那些碎片和脏东西。
我不是服软，也不是认命。
我只是觉得，这地方是我住的，这恶心人的东西摊在这儿，我看着膈应。
我把碎片和垃圾扫成一堆，倒进院角的垃圾堆里。又去打来清水，泼在地上，把那些油污冲掉。
冷水溅湿了我的裤腿和棉鞋，冰凉刺骨。
我妈从灶房出来，看见我在扫地，愣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开口，只是红着眼圈又缩了回去。
我干得很快，很用力，像是在跟谁较劲。
收拾干净了，地上虽然还是湿漉漉的，但至少看着没那么堵心了。
我扔下扫帚，拍了拍手，看着这个清静却冰冷的院子。
饭，看来是真没了。 屋，估计也得看脸色才能进。
但我心里那点硬气，没丢。 老太婆，你不给饭吃，饿不死我。 你不让住，我也有地方待。
我摸了摸兜里小丽给的那把花生。 至少，今晚饿不着。
我转身，没回小黑屋，也没去灶房，而是朝着牛棚走去。那里好歹还能避点风，还有老牛陪着我。
心硬了，路就多了。 你们不把我当人看， 我就自己把自己当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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