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坡上化了又冻的冰碴子，咯吱咯吱，磨磨蹭蹭，总算挪到了正月十五。年味儿早就被风吹得没影儿了，只剩下院子里那点残存的鞭炮碎屑，和越来越冷的天气。
那些叔叔婶婶们，还跟大爷似的在家杵着。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了饭就凑一堆打牌吹牛，要不就打扮得人模狗样出去串门，好像回来不是过年，是当老爷太太享福来了。嘴里整天叨叨着“过了十五就走”、“厂里催了”，可光打雷不下雨，没见谁真动弹。
奶奶那张“阴阳脸”，自从我掀了桌子后，就更难看了。灰黑的那半边好像更沉了，看人时耷拉着眼皮，那眼神阴恻恻的，像毒蛇信子，时时刻刻黏在我身上。我走哪儿，她盯到哪儿，好像我随时会偷她家米，会放火烧房子似的。
她也不大声骂我了，就是冷不丁从鼻子里哼一声，或者在我干活时，故意提高嗓门跟别人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讨债的，败家玩意儿，碗碟都敢摔，还有什么不敢的？”指桑骂槐，句句都冲着我。
那些摔碎的碗碟，我爸我妈后来到底还是去镇上买了新的回来。不敢买多，就几个最便宜的粗瓷碗。奶奶看着新碗，脸色才稍微缓了那么一丝丝，但看我的眼神更毒了，好像我摔的不是碗，是她的心肝。
这个正月十五，注定消停不了。
早上，天阴沉得厉害，像要下雪。我刚把牛牵出来，奶奶就堵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空簸箕。
“去，后山坡那块地边上，还有点秋豆荚没摘干净，你去捋回来。”她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但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捋不干净别回来吃饭。”
又来了。支开我。故技重施。
我心里冷笑一声，没接话，也没像以前那样反驳。接过簸箕，牵着牛就走。爱咋咋地，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吃上她一口安生饭。
后山坡风更大，吹得人站不稳。那些干枯的豆秧子上确实还挂着些又干又瘪的豆荚，捋起来扎手，半天也捋不满一把。我慢吞吞地干着，心里盘算着时间。今天十五，按理说中午该吃点好的，至少得有个汤圆意思意思吧？奶奶肯定又想把我支开，他们好吃独食。
我偏不让她如愿！
我估摸着快到饭点了，也不管簸箕满没满，牵着牛就往回走。脚步放得慢慢的，心里憋着一股劲，倒要看看今天他们又搞什么鬼。
快到院门时，我故意停了一下，竖着耳朵听。
里头居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往常吃饭时的喧闹声。怪了。
我小心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没人，堂屋门关着。倒是一股淡淡的、糯米夹着糖馅儿的香味从灶房飘出来。
灶房门开着，我妈正在里头忙活。锅里冒着热气，她正把一个个白胖的汤圆从锅里捞出来，盛进碗里。看见我回来，她愣了一下，眼神有点慌乱，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快速说：“回来了？快……快把这碗端进去……”
她塞给我一碗刚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汤圆，大概五六个，白糯糯的挤在碗里，看着就。
我端着碗，有点懵。这是……给我吃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妈推我，声音更急了：“快端你屋去吃！别让你奶看见！”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奶奶给的，是我妈偷偷盛出来给我的！她怕奶奶看见，又闹起来。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点暖，又有点酸。端着那碗烫手的汤圆，我刚要往小黑屋走，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奶奶站在门口，正好看见我手里那碗汤圆。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像刷了一层黑漆。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住我手里的碗。
“哪来的？”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我妈在灶房吓得不敢出声。
我端着碗，没说话，也没躲，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奶奶几步跨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碗，动作快得汤汤水水都洒了出来，烫得我手一缩。她看着碗里那几个汤圆，又抬头看看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冷笑：“馋痨鬼投胎？饿死鬼催的？还没摆供没敬神，轮得到你吃？手倒是快！”
她的话像刀子，专门往人心窝子里戳。
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暖意瞬间被冻僵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愤怒和冰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没偷没抢！”我盯着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死死的，“是我妈给我的！”
“她给的？她敢！”奶奶猛地调转枪口冲灶房吼，“赵秀秀！你胆子肥了！敢背着我偷吃偷拿？这家里东西是你做主的？”
我妈从灶房跑出来，脸色苍白，搓着手，声音发抖：“妈……不是……我看萍萍干活回来……就……就先给她盛几个……”
“几个？这是几个的事儿吗？这是规矩！没上供没敬祖宗，她一个小辈配先吃？”奶奶唾沫星子横飞，把手里的碗往我妈怀里一塞，力气大得碗里的汤又溅出来不少，“端回去！等供了祖宗再说！没规矩的东西！”
我妈端着那碗汤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着我妈那样子，看着奶奶那副刻薄相，看着碗里那几个己经有点凉了的汤圆，突然觉得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悲。
我一把从我妈手里拿过那只碗，在奶奶和我妈惊愕的目光中，走到院墙边那个喂鸡的破瓦盆前——里面还有点半干不湿的鸡食。
我把碗一倾斜，连汤圆带水，哗啦一下，全倒进了鸡食盆里。
那几个白胖的汤圆在灰褐色的鸡食里滚了几下，沾满了糠皮和污渍。
院子里一片死寂。
连鸡都愣住了，不敢过来啄食。
我看着奶奶，脸上没什么表情：“供祖宗的东西，我不配吃。喂鸡正好。”
说完，我把空碗塞回完全傻掉的我妈手里，转身就走，没回屋，首接出了院门。
身后传来奶奶气急败坏的骂声和我妈压抑的哭声，但我懒得听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但我的心，比这正月十五的天气还冷。
那些汤圆，我倒了一点不心疼。 心疼啥？ 那点施舍来的、藏着掖着的吃食，我不要。
我要吃，就正大光明地吃。 要不，就饿着。
我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朝村口走去。 也许，小丽家今天也煮汤圆了吧？ 就算没有，看着人家热热闹闹地过节，也比待在那个冰窖一样的家里强。
奶奶那双阴冷的眼睛，爱盯就盯着吧。 我唐萍萍，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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