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间烟火里的旧时光
傍晚的风裹着麦秸秆的焦香，从敞开的木窗溜进厨房时，我正踮着脚够灶台上方挂着的陶米罐。罐口积着层薄薄的米糠，手指一碰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上，像撒了把碎雪。灶台是黄泥糊的，边缘被常年的柴火熏得发黑，中间的火塘里，去年冬天晒干的玉米芯正烧得噼啪响，橙红的火苗舔着铁锅底，把我的脸烘得发烫。
那时候家里的钟总走得比别家慢些，挂在堂屋的老摆钟每天要慢上十几分钟，可我从不用看钟——只要院门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盖过第三块青石板，就该淘米做饭了。书包往门槛上一放，带子都来不及解，先舀三瓢米倒进粗瓷盆里。米是新收的早稻，颗粒不大却，在清水中轻轻搅动，会浮起一层细细的米浆，水面上还飘着几粒去年的稻壳。我蹲在井边，一勺一勺往盆里舀井水，井水刚打上来时带着股凉意，溅在手腕上，能驱散大半日头晒出来的燥热。淘第三遍时，水面要清得能看见盆底的细纹，母亲说这样煮出来的饭才香，不夹生。
把米倒进铁锅时，要顺着锅沿慢慢倒，免得米粒溅出来落在火塘里，烧得只剩一点黑灰。加水是最关键的步骤，母亲教过我，用食指竖首伸进锅里，水面没过第一个指节就正好。我总是把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肘抵着锅沿，眼睛凑得很近，生怕多放了水把饭煮成粥，也怕水少了煮出夹生饭。盖上木锅盖时，要把边缘的布条捋顺，那布条是用姐姐穿旧的花衬衫改的，吸了水就变得沉甸甸，能把热气牢牢锁在锅里。
做完饭要烧菜，菜窖里的土豆和萝卜是常客。土豆要选表皮光滑的，没有芽眼的，不然吃着发苦。我坐在小板凳上，用母亲磨得发亮的铁皮刮子削土豆皮，刮子很锋利，不小心就会刮到指甲盖，所以总是格外小心，削下来的土豆皮要堆在一边，等会儿可以喂给圈里的老母猪。萝卜要切成细丝，刀是父亲用了十几年的老菜刀，刀刃有些钝了，切起来要费些力气，切到最后几根时，手腕会酸得发颤，只能停下来甩甩胳膊再继续。
菜籽油是前几天刚榨的，装在粗陶坛子里，打开坛盖就能闻到一股醇厚的香气。往锅里倒油时，要倒得少些，母亲总说油贵，要省着用。油热了会冒起细细的青烟，这时把土豆块倒进去，“滋啦”一声，油星子会溅起来，我得赶紧往后退半步，等锅里的声响小些了，再用锅铲慢慢翻炒。土豆要炒到外皮发焦，再撒上半勺盐，盐是用粗盐粒磨碎的，装在纸包里，每次撒的时候都要手抖着控制量，生怕放多了。萝卜丝炒的时候要加些水，不然容易糊锅，炒软了以后，淋上一点自家酿的米醋，酸香的味道一下子就飘满了厨房。
锅里的饭快熟时，会有白雾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淡淡的米香。我每隔一会儿就要掀开锅盖看看，用筷子戳一下饭粒，要是能轻松戳到底，就说明快好了。这时候要把火塘里的柴火拨得小些，让饭在锅里再焖一会儿，母亲说这样饭底会结一层金黄的锅巴，哥哥最爱吃。灶台上的搪瓷碗早就摆好了，西个碗，西双筷子，摆得整整齐齐，碗沿上还留着些没洗干净的瓷痕，那是去年搬家时磕的。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我正把最后一盘炒萝卜丝端到堂屋的方桌上。脚步声很沉，还夹杂着镰刀碰撞的声响，是父亲和哥哥回来了。我跑到门口，看见父亲肩上扛着半捆麦子，汗水把他的粗布褂子浸透了，贴在背上，像块深色的地图。哥哥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摘的豆角，裤腿上沾着泥点，裤脚还卷着，露出晒得黝黑的脚踝。
“饭做好了？”父亲放下麦子，声音有些沙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蹭得我额头有些痒。我点点头，转身去厨房端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母亲和姐姐从另一条路过来。母亲手里挎着个竹筐，里面装着满满的红薯叶，姐姐跟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个小锄头，脸上沾着些泥土，看见我就笑着挥手：“小妹，今天饭香不香？”
西个人围着方桌坐下，父亲拿起筷子先夹了块土豆，嚼了嚼，点点头说：“嗯，今天土豆炒得正好，不生不糊。”母亲给我夹了一筷子萝卜丝，轻声说：“慢点吃，别烫着。”哥哥只顾着扒饭，还时不时用筷子挑着碗底的锅巴，吃得满嘴都是。姐姐边吃边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说今天先生教了新的课文，等吃完饭要教我认新字。
暮色渐渐浓了，堂屋里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西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土墙上。锅里的饭还冒着热气，菜盘子里的菜慢慢减少，筷子碰撞碗沿的声响，夹杂着父亲偶尔的咳嗽声，姐姐的说话声，还有哥哥吃饭的呼噜声，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眼前的家人，看着他们因为吃饭而舒展的眉头，突然觉得，踮脚够米罐的酸痛，切萝卜时的手酸，还有被油星子烫到的刺痛，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后来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盖了新的砖瓦房，买了煤气灶，再也不用烧柴火做饭了。可我总还会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厨房，想起黄泥灶台，想起那口铁锅，想起傍晚时分，我站在灶台前，等着家人从地里回来，等着那一声“饭做好了”的时光。那些藏在灶间烟火里的日子，像一粒的米，在记忆里煮着，越熬越香，越品越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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