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娘望着眼前的母女俩，心头不由一涩。
两人身上的衣裳又薄又破，打了好几块补丁，洗得发白却依旧看得出陈旧。
那做母亲的，脸上沟壑纵横，分明是与年纪不符的苍老，仿佛被生活的风霜过早地压弯了腰。
她们拘谨地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脚边的木桶里偶尔有水花溅出，隐约能看出里面装着刚捕来的鱼。
苏玉娘认得她们，是村里有名的可怜人。
母亲叫卫春杏，那旁边的女孩是她的女儿，顾向阳。
顾向阳的父亲顾砚之，单听名字就带着几分书卷气，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是顾家屯唯一的秀才，读书极有天赋。
不仅是家里的指望，更是整个宗族的骄傲。
她们本该有个幸福的家庭， 可天有不测风云。
两年前，一家三口上山，偏偏就遇上了狼。
危急关头，顾砚之为了护住妻女，被狼活活咬死了。
这晴天霹雳，谁也承受不住。
于理，一个秀才是举全家之力才培养出来的，如今一切付诸东流。
于情，白发人送黑发人，顾砚之的父母更是痛彻心扉。
自此便恨极了卫春杏母女，老太太一口咬定是她们克夫克父。
丧事刚办完，就把母女俩分了出去，说是分家。
实则与净身出户无异，她们身上连半个铜板都没有。
渐渐地，村里也传开了闲话。
村里人心里其实也憋着股怨气。
——顾砚之科考，全村都出过力，眼瞅着就要有盼头了，人却没了。
于是，这股子怨气便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宣泄口。
一股脑全泼向了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女。
村里人虽未刻意刁难，可古代的流言蜚语，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
更何况是这样一对孤苦无依的弱母女。
最后还是老族长出面，让她们暂且住进了村里一间闲置的空屋。
说起来多荒唐！
可这便是血淋淋的事实，真真切切地在眼前发生着。
难道顾砚之的父母心里不清楚，这对母女是被冤枉的吗？
难道村里的人心里就没有数吗？
不过是他们需要一个理由。
需要一个人来背负那份他们承受不起的代价罢了。
这样，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自己。
才能无所顾忌地宣泄心中的不满与伤痛。
所谓的封建迷信，说到底，不过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为自己的自私与懦弱找的借口罢了！
苏玉娘猛地回过神，忙扬声道：“快坐快坐，别总站着。
这么早过来，路上定是凉透了吧？”
又转头朝里屋喊：“含春，快沏两碗热水来，给她们暖暖身子！”
她这亲和热络的态度，让卫春杏母女俩都愣住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顾向阳心里更是掀起了波澜。
——她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位苏奶奶从前对她的态度有多大恶劣。
这次来之前，她心里本就没抱多少指望，只当是碰碰运气。
万没料到苏奶奶竟会是这般热络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苏奶奶，不用……真不用这么麻烦的。”
顾向阳连忙摆着手推辞，小脸因紧张泛起一丝红。
“先坐下吧，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不急这一会儿。”
苏玉娘温和地招呼着。
母女俩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椅子边，半边身子挨着椅面坐下。
依旧是一副拘谨不安的模样。
“苏奶奶，我……我和娘今早捕了些鱼，想问问您这儿收不收？”
顾向阳仰着小脸笑着，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眼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期待。
一旁的卫春杏自进门叫了声“苏婶子”后，便一首低着头绞着衣角。
此刻也悄悄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望着苏玉娘。
“收啊，怎么不收？我之前不就说了，村里谁家捕了鱼，我这儿都收。”
苏玉娘笑着应道。
她清晰地感觉到，话音刚落，母女俩像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这时柳含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水进来了。
“快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苏玉娘笑着招呼道。
“谢谢苏奶奶。”
顾向阳连忙站起身，微微躬身道谢，小小年纪却透着股懂事的礼貌。
卫春杏也跟着轻声应了句“谢谢苏婶子”。
苏玉娘背对着西屋坐着，眼角余光瞥见，打从卫春杏母女进门起，西屋的门帘就没安生过。
时不时有个小脑袋探出来又缩回去，显然一首在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顾小丫那孩子。
苏玉娘心里明镜似的——小丫八成是在担心她不收向阳母女的鱼。
毕竟，在这村里，顾小丫唯一的朋友就是顾向阳。
两个孩子像是被命运牵到一起似的，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
说起来也算是种奇妙的缘分。
先前原主在时，既讨厌顾小丫，更厌烦顾向阳，总觉得这两个孩子都带着“克亲”的晦气。
以往顾向阳偶尔来家里，也都是趁原主不在的时候。
“你们以后不用这么早跑过来，寻常时候来就行，天儿这么冷，小心冻着。”
苏玉娘看着眼前冻得鼻尖发红的顾向阳，温声嘱咐道。
“我们知道了，谢谢苏奶奶。”顾向阳小声应着，眼里漾起一丝暖意。
苏玉娘自然懂她们的心思——一来是怕鱼卖不出去。
二来是怕撞上村里人，被指指点点。
她望着母女俩紧绷的神情，决定再多说几句宽心话。
“以后没事就尽管带着鱼过来，也常来找小丫玩。
以前是苏奶奶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这话一出，顾向阳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亮了起来。
用力点头：“嗯！我会的！”
苏玉娘又看向她，温声问道：
“孩子，知道你父亲给你取名‘向阳’，是啥意思吗？”
“我爹说，希望我能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太阳生长，一生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顾向阳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又坚定。
“真是个好孩子。”苏玉娘摸了摸她的头。
“那苏奶奶也盼着你，别辜负你爹的心意。”
“我不会的！”
顾向阳攥紧小拳头，语气格外笃定。
一旁的卫春杏听着这番话，一首紧绷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她默默低下头，用粗糙的袖口抹着眼角，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苏玉娘转向她，语气郑重起来：“春杏，你听我说。
顾砚之是丈夫，是父亲，危急关头护着你们娘俩，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他的死是意外，是老天不长眼，跟你们半分关系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克’。
你们不欠任何人的，谁也没资格怪你们。”
她顿了顿，看着卫春杏通红的眼眶，继续道：
“顾砚之要是在天有灵，瞧见你们如今这样，怕是要心疼坏了
——他定然盼着你们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要好。”
“以后别再理会村里那些闲言碎语了，挺首腰杆过日子。
就像孩子父亲给孩子取的名字那样，向阳而生，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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