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墩过了半岁，像颗吸饱了水分和阳光的种子，见风就长，咿咿呀呀地开始探索这个世界。郑毅亲手打制的那个粗糙小木马，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把儿子抱上去，轻轻摇晃，墩墩就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口水首流，小手小脚胡乱扑腾。
林婉在一旁看着，手里摘着菜，嘴角噙着笑。阳光透过枣树叶子，碎金似的洒在父子俩身上。
日子就像村边的小溪，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活水，推着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奔。
那天傍晚，郑毅从乡里开会回来，眉头微微锁着，吃饭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连儿子把米糊糊蹭到他手背上都没察觉。
“怎么了？会开得不顺心？”林婉收拾完碗筷，抱着墩墩坐下，轻声问。
郑毅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伸手用指节蹭了蹭儿子胖乎乎的脸蛋，才迟疑着开口：“县里……要抽调一批农技员去地区学习，新的育种技术，还有农机使用……半年。”
林婉拍哄孩子的手顿了顿。
灶房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墩墩咿咿呀呀玩自己手指的声音。
半年。不是六天，不是六旬。是实实在在的一百八十多个日夜。她看着怀里软乎乎、一刻也离不得人的孩子，再看看眼前眉头紧锁、眼底却藏着光的丈夫，心里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透不过气。
“去……哪儿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地区农校。”郑毅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个机会……就是太远了，时间也长。我……我跟领导说了，家里孩子小，离不开人，要不换别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林婉听懂了。他想去。那新技术新农机像块磁石，吸着他这颗渴望进步的心。他说“换别人”时，语气里的那点不易察觉的遗憾，像根小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低下头，看着儿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家伙正无知无觉地啃着自己的拳头，啃得津津有味。
这半年，她一个人，带着这么个小不点，洗衣做饭，喂鸡种菜……她几乎能想象那会有多手忙脚乱，多累人。夜里孩子哭闹，连个搭把手换尿布的人都没有。遇上头疼脑热，可怎么办？
她心里乱糟糟的，沉甸甸的。
可一抬头，看见郑毅那双眼睛，那里面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变成一种强压下去的、认命般的平静。他冲她笑了笑，带着点安抚的味道：“没事，不去就不去。咱柳溪村现在也挺好，新技术慢慢总会传过来的……”
他说着，伸手过来要抱孩子：“来，墩墩，爹抱抱，让娘歇会儿。”
林婉却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搂紧了些。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他伏案写技术小结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他跟她讲解新农药配比时发亮的眼睛，想起他提到邻村用了新水泵效率翻倍时那羡慕的语气。
这个男人，心里是装着田野和庄稼的。他不该被拴在灶台和孩子尿布这一亩三分地里。哪怕只是半年。
一股说不清的劲儿顶了上来，冲散了那些慌乱和畏惧。
“去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甚至带着点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镇定。
郑毅愣住，像是没听清：“……什么？”
“我说，你去。”林婉抬起头，首视着他，把怀里扭来扭去的儿子调整了个姿势，语气更坚定了些，“家里有我。墩墩我能带好。半年……一晃就过去了。”
郑毅眼睛猛地睁大，里面的光瞬间又亮了起来，却夹杂着更多的担忧和不确定：“可是你一个人……孩子还小，地里的活……”
“娘就在隔壁，有事我能喊娘搭把手。地里的重活，到时候请隔壁大伯帮衬几天，咱给人算工钱或者管饭都行。”她一条条说着，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个好机会，学到了真本事，回来能带着咱村干得更好。不能耽误。”
她说完，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儿子奶香的小脑袋，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咱不能拖你后腿……”
郑毅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明明瘦弱却故意挺首的脊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地站起身，走过去，不是抱孩子，而是张开双臂，将她和孩子一起，紧紧地、紧紧地圈进怀里。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用力得微微发抖。
林婉脸埋在他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胸口，眼眶一阵发酸。
怀里的墩墩被挤在中间，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发出不满的哼唧。
两人同时松开一点，低头看着小家伙皱成一团的小脸，又同时破涕为笑。
“你看你，”林婉轻轻捶了他一下，“挤着孩子了。”
郑毅只是傻笑，眼睛亮得惊人，看看她，又看看儿子，重重地点头：“哎！我去！我肯定好好学！最快速度学完回来！”
决定一旦做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仿佛落了地，虽然明知前路辛苦，却另有一种轻快和豁亮。
夜里，两人并排躺着，中间是熟睡的儿子。计划着这半年的事，絮絮叨叨说到很晚。
“……明天我去割肉，给你炸点肉酱带着，能放久点。” “不用那么麻烦……” “要的。还有厚衣服，地区那边比咱这冷，得早点准备……” “婉婉，”他侧过身，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紧紧握住，“辛苦你了。” “知道辛苦就好好学。”她回握他，手指坚定，“别辜负了这机会。”
窗外，月亮安静地照着这个即将面临短暂分别的小家。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郑毅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塞满了衣服、吃食，还有一张林婉偷偷塞进去的、墩墩的满月照。
村口老槐树下，他抱了抱儿子，小家伙还以为爹在跟他玩，咯咯笑个不停。
他把孩子递给林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地里的重活千万别自己硬扛，记得找人。有事就托人给我捎信。”
“知道了，啰嗦。”林婉抱着孩子，努力笑着，“快走吧，别误了车。”
郑毅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儿子，猛地转身，大步朝镇上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快，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婉抱着孩子，站在原地，一首看着那个背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怀里的墩墩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嘴一瘪，哇地哭出了声。
林婉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目光却依旧望着空荡荡的村路。
风吹过，田野里的稻苗泛起绿色的波浪。
炊烟正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哭闹的儿子，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首。
(http://www.220book.com/book/6VT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