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到底还是没等来墩犊一家。
电话是节前三天打来的，墩犊的声音在电流里裹着浓重的歉意和疲惫：“娘，公司临时有个大项目，脱不开身……孩子学校也搞什么集训……回不去了……过年，过年一定！”
林婉握着听筒，听着那头孙子孙女远远抢着喊“奶奶新年好”，她连声应着：“哎，好，好……忙正事要紧，家里都好，都好……”
挂了电话，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空荡荡的墙壁上。她走到日历前，看着那个被红笔仔细圈起来的日期，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橡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那圈红色擦掉了。纸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浅印，像一块迟迟不肯愈合的疤。
吴老太气得不行，叉着腰在屋里转圈：“什么项目能比娘老子重要？都是借口！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林婉没接话，只是把给孩子们做的新棉袄和新被子，仔细叠好，收进了衣柜最深处。布料柔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此刻却沉甸甸地压手。
秋意一天深过一天。阳台上的韭菜黄了尖，那盆枣树苗的叶子也边缘卷曲，透出憔悴的枯色。林婉依旧每天浇水，只是动作慢了许多。
她开始更频繁地忘记事情。灶上烧着水，转身就忘了，首到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约好了和吴老太下楼晒太阳，却能一个人在沙发上坐到日头西斜。有时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卡住，茫然地看着对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老了，零件生锈了。”她这样对吴老太说，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
吴老太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一天夜里，她起夜，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剧痛炸开。她趴在地上，缓了好半天，才挣扎着坐起来，摸到额角一片黏腻湿滑。
打开灯，镜子里的人脸色煞白，一道口子正往外渗着血，混着灰土，狼狈不堪。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苍老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打水，清洗伤口，找出创可贴，笨拙地贴好。全程，一声没吭。
第二天，吴老太看见她额角的伤，吓了一跳，追问怎么回事。林婉只含糊地说：“没事，磕了一下。”
但自那以后，她走路变得更慢，更小心。那个趔趄和摔倒的瞬间，像一道冰冷的阴影，烙进了她日渐迟缓的身体记忆里。
墩犊的电话依旧每周一次。她接起，依旧是那些话：“好。都好。没磕着没碰着。吴姐常来。放心。”
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有一次，墩犊在那边兴高采烈地说着省城新开的公园，她却忽然打断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老家……院墙根那棵狗尾巴草……还绿着不？”
墩犊在那边愣住，半晌没声音。
林婉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讪讪地：“……娘瞎说的。没事，你忙吧。”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夕阳的光线一点点挪移，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屋子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她也没去开灯。
寒冷是突然来的。一场北风过后，气温骤降。
林婉裹上了最厚的棉袄，还是觉得冷风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夜里尤其厉害，咳得整个人缩成一团，肺叶像破风箱般拉扯着生疼。
她自己去药店买了止咳糖浆，喝下去，像石子沉入深井，不见一点效果。
吴老太拎着熬好的梨汤来看她，摸到她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哎哟！发烧了！得去医院！”
林婉摇头，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不去……睡一觉就好。”
她固执地不肯去医院，像是害怕那陌生的白色建筑，害怕那些冰冷的仪器，更害怕一旦进去，就再也回不来这间虽然空荡、却装满回忆的小屋。
吴老太没办法，只好天天过来，给她送饭，喂药，擦身。
病来如山倒。咳嗽不见好，反而越发沉重，后来竟带了血丝。人也昏沉起来，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她看着吴老太忙前忙后，眼里满是歉疚：“拖累你了……”
糊涂时，她会抓着吴老太的手，喃喃地喊：“毅哥……水……渴……”
吴老太红着眼眶，一遍遍应着：“哎，水来了，来了。”
她给墩犊打了电话。墩犊在那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说立刻请假回来。
夜深了。林婉忽然清醒了些，呼吸艰难，却坚持让吴老太扶她坐起来。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映得夜空发红，看不见一颗星星。
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玻璃，落在了极远的地方，落在了一片漆黑的、有着连绵稻田和袅袅炊烟的地方。
“吴姐……”她声音微弱得像叹息，“你闻见没……”
吴老太凑近些：“闻见啥？”
“炊烟……”她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虚幻的光亮，“起了……稻子该收了吧……”
吴老太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嗯……起了……快收完了……”
林婉像是安心了，缓缓闭上眼，呼吸变得轻浅而漫长。
她的手在吴老太手里，一点点变凉。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一片永恒的寂静，温柔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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