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起，天就高了，云也淡了。阳光透过阳台玻璃，不再烫人，只余下暖融融的倦意。
那包从老家指来的小米，熬粥喝了一个多月，终于见了底。林婉捏着空荡荡的布袋子，在手里了许久，才仔细叠好，收进那个旧木箱里。箱子里，郑毅的旧衣服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她俯身下去，深深吸了一口，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便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了一下。
吴老太从儿子家避暑回来了，带了大包小包的北方特产，敲开林婉的门，嗓门依旧亮堂：“哎哟，可算回来了！那北边干得我嗓子冒烟，还是咱这儿好！”
她塞给林婉几个又大又甜的石榴，硬邦邦，红得喜人。“快尝尝，甜掉牙！”
林婉推不过，接了。两人坐在客厅，掰开石榴，一粒粒剔着晶莹的籽儿吃。汁水丰沛，甜里带着一点恰当的酸。
“还是你会挑。”林婉说。
“那可不！”吴老太得意，絮絮叨叨说起北方的见闻，干燥的风，面食的筋道，儿子孙子的忙碌。
林婉安静地听着，手指灵巧地剥着石榴籽。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两个老太太依偎着的、略略变形的影子。
吃完了石榴，吴老太一拍大腿：“走！下楼看看咱们那‘自留地’去！肯定死绝了！”
果然，那一小片曾被寄予厚望的土地，此刻荒芜着，杂草都比原先的菜苗精神。只有几棵野生的、叫不出名的草，开着不起眼的紫色小花，在风里微微摇晃。
吴老太叉着腰，唉声叹气，骂了一阵日头太毒，雨水太少，土质太差。
林婉却没说话。她蹲下身，拨开那些杂草，手指插进干硬的土里。阳光晒着她的背，暖烘烘的。
“明年，”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开春，再去弄点鸡粪来沤沤。”
吴老太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对！沤肥！我就不信了！”
两个老太太对着那片不毛之地，竟又认真地规划起来，仿佛那不是一片注定要被市政规划抹去的边角料，而是什么了不得的丰产田。
日子又有了新的盼头，虽然这盼头细小得可怜。
林婉开始更仔细地收集厨余，果皮菜叶，甚至淘米水，都用一个塑料桶攒起来。吴老太见了，也学着她做。两人偶尔交流几句“沤肥心得”，像是什么重大的农业课题。
墩犊打电话来，兴奋地说：“娘！国庆节肯定回！带孩子们回去看您！这次说话算话！”
林婉握着听筒，脸上慢慢漾开笑意：“哎，好。回来了，娘给你们熬小米粥，烙饼。”
“就想着这口呢！”墩犊在那边笑。
挂了电话，林婉在日历上找到国庆那天，用那支老钢笔，细细画了个圈。看着那个红色的圆圈，她出了好一会儿神。
下午，她翻出几块柔软的棉布，又找出些新棉花，比划着尺寸。吴老太来串门，一看就明白：“给重孙子做小被子？”
林婉点点头，没说话，手指捻着针，穿上长长的线。
“眼睛还行不行？我帮你纫针。”吴老太凑过来。
“还行。”林婉避开她的手，手指依旧灵活，针尖精准地穿过针鼻。她低下头，开始一针一线地缝。针脚细密匀称，带着岁月的沉稳力道。
阳光挪过窗台，安静地笼罩着她。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沙沙，沙沙，像春蚕食叶，像夜雨敲窗。
吴老太在一旁看着，也不打扰，自己抓了把瓜子，慢慢嗑着。
缝完最后一道边，林婉用牙齿咬断线头，把柔软的小被子举到眼前看了看，满意地叠起来。
“真好。”吴老太由衷地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会这个。”
林婉把被子放在膝上，手轻轻抚摸着平整的布面，目光望向窗外。楼下，几个放学回来的孩子追逐笑闹着跑过。
“他爷爷……”她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手笨，就会刨地。墩犊小时候的尿戒子，都是我一针一线缝的……磨得屁股红了，他就急，抱着孩子满院子转悠，骂我针脚硬……”
她停住了，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混着一点酸涩的温柔。
吴老太嗑瓜子的手停住了，轻轻叹了口气：“都是这么过来的。”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吴老太回家做饭去了。
林婉独自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暮色像温柔的潮水，一点点漫进屋子，淹没家具的轮廓，也淹没了她。
她就在这片昏暗中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沉入回忆的礁石。
首到窗外完全黑透，远处楼群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却冰凉的光河。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厨房，拧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燃起，舔舐着铝锅的底部。
水很快开了，蒸汽顶得锅盖轻轻作响。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看着那袅袅升起、又被抽油烟机迅速吸走的白色水汽，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老家屋顶上，那缕在暮色中缓缓升起的、带着柴火香的炊烟。
锅盖噗噗地响得更急了。
她伸出手，揭开了锅盖。
一大团白茫茫的、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在那片的雾气里，她轻轻地、近乎无声地说：
“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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