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天就长了。阳光毒辣，晒得柏油路面发软。林婉和吴老太开垦的那一小片“自留地”，却蔫头耷脑。辣椒秧子打了卷，西红柿苗子有气无力地支棱着几片叶子，比阳台上盆栽的还不如。
吴老太叉着腰，唉声叹气：“这地儿不肥，日头又毒，浇多少水都白搭！”
林婉蹲在地边，用手指捻了捻干硬的土坷垃，没说话。这楼下的土，跟老家的黑土不一样，跟郑毅用锄头翻松、用粪肥喂饱的土，更不一样。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吧，晒得头晕。”
两人收了工具，一前一后往楼里走。电梯嗡嗡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汗水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进了屋，凉意扑面。林婉灌下一大杯凉白开，才觉得喘过气。她走到阳台，那几盆韭菜和那棵枣树苗，倒是绿得精神，在花盆有限的天地里，倔强地生长着。
她拿起喷壶，细细地给它们喷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滚出晶莹的光。
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只是多了吴老太时不时的串门。两人一起摘菜，一起念叨物价，偶尔也说说各自的老头子。回忆像晒软的糖，黏稠而泛着微光，说多了，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似乎也能被填上一点点。
墩犊的电话依旧勤。听说“自留地”失败了，他在那头笑：“娘，您就歇歇吧，想吃什么菜我去超市买，绿色无污染的！”又说，“等放暑假，一定带孩子们回去看您！”
“哎，好。”林婉应着，眼睛望向窗外高楼缝隙里那一小片天，算着暑假还有多久。
天气最热的那几天，吴老太的儿子把她接去北方避暑了。小花园的长椅上，又只剩下林婉一个人。
寂静像潮水般重新涌上来，甚至比之前更汹涌。她坐不住，便上楼，一遍遍擦拭那些光洁却冰冷的家具，把墩犊买回来的新式电器说明书翻来覆去地看，虽然大多看不懂。
一天傍晚，她正对着电饭煲上密密麻麻的按钮发愣，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外面站着个陌生小伙子，穿着快递员的衣裳，手里抱着个不小的纸箱。
“林婉女士吗？有您的快递，从老家柳溪村来的。”
老家？林婉愣了一下，迟疑地打开门。
纸箱沉甸甸的。签收后，她费力地把它拖进客厅，找来剪刀拆开。
最先涌出的是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阳光和干草的味道。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颗粒的红小豆、金灿灿的小米、晒得干透的豇豆角、甚至还有一小布袋新磨的玉米碴子。最底下，压着几双厚厚的、纳得结结实实的千层底布鞋，看针脚，像是村里几个老姐妹的手艺。
箱子里没有信，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婶子，都好，甭惦记。吃着。”
字迹稚嫩，像是哪个半大孩子写的。
林婉抱着那双布鞋，手指拂过那密麻麻的针脚，又把脸埋进那袋小米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味道霸道地钻进来，瞬间冲开了记忆的闸门——场院里晒着的谷子，灶膛里跳动的火苗，郑毅扛着粮袋沉甸甸的脚步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滚烫，砸在小米上，瞬间被吸走了痕迹。
她哭了很久，像是要把压抑了太久的什么东西，一次性冲刷干净。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舀出两碗红小豆，淘洗干净，泡在清水里。豆子慢慢吸饱了水，变得圆润可爱。
她又量了小米，准备熬粥。
电饭煲的按钮依旧复杂，她看了半天， 最后放弃了，找出了从老家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铝锅。锅底还带着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
铝锅坐在煤气灶上，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水开了，小米下去，咕嘟咕嘟冒着泡，米油慢慢熬出来，满屋飘香。
她守着锅，就像过去几十年里每一天做的那样。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土地，仿佛被这熟悉的香气和咕嘟声一点点浸润，重新变得柔软。
粥熬好了，她盛了一碗，又夹了一小碟吴老太之前送的酱黄瓜，摆在桌上。对面，依旧空着。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热、稠滑，是记忆里的味道。
吃着吃着，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外。阳光很好，天空湛蓝。
她忽然极其轻微地，对着空荡荡的对面，说了一句：
“开饭了。”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但她觉得，他听到了。
吃完早饭，她找出针线，把那双千层底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一针一线，开始在鞋口边缘缝上松紧带——年纪大了，弯腰提鞋跟不方便，缝上松紧带，一脚就能蹬进去。
针线在她手里流畅地穿梭，阳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
缝好一只，她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地放在一边。
窗外，蝉鸣聒噪，夏天正走向最浓烈的时节。
阳台上的枣树苗，又悄悄长高了一小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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