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渗进沙地里的水，看不出痕迹，却实实在在往下走。林婉开始习惯在清晨下楼，坐在小花园那张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长椅上。
起初只是坐着，看别人。看带孙子的老太太，看练太极的老头，看脚步匆匆的年轻人。后来，对门的吴老太见了，总会拉着小马扎凑过来，塞给她一把瓜子，或几颗刚买的、水灵灵的本地枣。
“尝尝，甜着呢。”
林婉推拒不过，便接了，放在手心，慢慢嗑。瓜子皮窸窸窣窣落下，话也跟着多起来几句。多是吴老太说，她听。家长里短，物价涨跌，儿女近况。听着听着，偶尔也“嗯”、“啊”地应两声。
阳光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风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着不知哪家厨房飘出的炖肉香。她微微眯起眼，觉得心上那层硬壳，似乎被这日复一日的暖意，晒得软化了少许。
一天，吴老太拎着个小布包下来，打开，竟是针线和几块零碎布头。
“眼花了，这扣子死活纫不上针。”她抱怨着，把一件老头衫塞给林婉，“妹子，你眼神好，帮帮忙。”
林婉愣了一下，接过针线。那动作熟悉得像是长在了她身体里，手指自己就动了起来，捻线，穿过针鼻，打了个结。针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利落地穿过扣眼，几下就缝得牢固平整。
“哎哟！可真利索！”吴老太啧啧称赞，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自那以后，小花园的长椅边，时常能看到两个老太太凑在一起做针线。吴老太总能找出点活儿——袜跟磨薄了要打个补丁，孙子摔破的裤子要缝个卡通贴布，甚至拿了块新扯的花布，央求林婉教她裁个简单的围裙。
林婉的话依旧不多，但手指不停。那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像一种无声的语言，连接起两个孤独的晚年。她甚至从家里的旧木箱中，翻出些用不上的零散布头，带给吴老太。
“这碎花布好看，给娃娃拼个沙包正好。” “这灯芯绒厚实，垫个锅底耐磨。”
吴老太也不客气，欢欢喜喜收了。作为回报，她家包了饺子、擀了面条，总会多出一碗，热气腾腾地端下来。
林婉推辞，她便瞪眼：“一人吃也是做，两人吃也是做，添双筷子的事！你不吃，就是嫌我手艺不好！”
林婉便不再多说，默默接了。那碗饺子，或是面条，吃起来，总比她自己熬的粥要香得多。
墩犊的电话依旧勤。听着母亲电话里似乎多了些活气，甚至偶尔会提起“对门吴姐”，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下次回来，特意提了盒好茶叶，让林婉转交给吴老太。
“远亲不如近邻，娘，有个说话的人，真好。”
林婉把茶叶送过去，吴老太又是好一通念叨“破费”，转头却泡了两杯浓酽的茶端下来，两人就着午后的阳光，慢慢啜着，看茶叶梗在杯子里竖起来。
“哟，有客到！”吴老太指着杯子笑。
林婉也看着，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春天深了，阳台上的韭菜绿得发黑，割了一茬又一茬。那盆枣树苗竟然抽出了几条像样的新枝，嫩叶舒展开，在风里轻轻摇晃。
林婉看着它们，有时会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想起郑毅爬树打枣的样子。心口还是会闷闷地疼一下，但那疼里，不再全是空茫的绝望，而掺进了一丝遥远的、模糊的暖意。
一天，吴老太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小区角落一小块荒着的花圃边。
“瞧见没？物业不管，荒着也是荒着。我搞了点辣椒秧、西红柿苗，咱俩把它拾掇出来，种点菜，咋样？”
林婉看着那片长满杂草的硬土，又看看吴老太跃跃欲试的脸，迟疑着：“这……能行？”
“咋不行！土是死的人是活的！刨松了，上点肥，好得很！”吴老太把一把小锄头塞进她手里，“干不动多的，一天刨一点！”
锄头柄握在手里的感觉，粗糙而熟悉，带着某种久违的力量。
林婉没再说话，弯下腰，学着吴老太的样子，一下一下，刨向那板结的土地。土块被翻起来，散发出潮湿的、沉睡了一冬的气息。
很累，腰很快酸了，手臂也沉。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土里。
但她却觉得，心里某个堵死了的地方，也跟着这翻开的泥土，一点点松动开来。
夕阳西下时，两人只开垦出一小片地。吴老太揉着腰，哎哟哎哟地叫累，脸上却红扑扑地放着光。
“明天！明天再来！种上我的辣椒秧！”
林婉首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看着那一小片褐色的、松软的土地，又抬头望了望楼上自家阳台那一点绿色。
远处，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陆续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炊烟是看不见了。
但日子，好像又有了那么点热乎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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