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的离去，像抽走了屋子里最后一点人声。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灰尘和药味的凝固感。林婉坐在沙发上，坐着郑毅常坐的那个位置，毯子还保持着微微的凹陷。阳光挪过地板，从明亮到昏黄，最后被墨蓝的夜色吞没，她几乎没动过。
墩墩红着眼眶处理完所有后事，欲言又止：“娘……要不……还是跟我去省城吧？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林婉缓缓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里：“哪儿也不去。你爹……认这儿的门。”
她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像一口枯井，再搅不起波澜。
墩墩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他请了假，多陪了她几天。每天，林婉照旧起床，熬一点清粥，摆两副碗筷。吃到一半，才会愣住，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慢慢放下筷子。
儿子在家，屋里还有点声响。等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寂静便如同实质的水，彻底淹没了这几十平米的空间。
日子变成了一张磨损的唱片，反复播放着单调的节奏。
起床，对着镜子梳头，花白的头发掉得厉害。熬粥，一个人喝不完，总是剩。扫地，擦桌子，阳台上的几盆青菜成了她最主要的活计，浇水，除虫，看着那点稀拉的绿色发呆。
她很少下楼。电梯的失重感让她心慌，楼下碰见的陌生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大的活动范围是阳台和客厅。
有时，她会打开电视，不是为了看，只是为了有点声响，驱赶那噬人的安静。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她听着，眼神却是空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烟草和泥土混合的、属于郑毅的气息。
夜里最难熬。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水管里的流水声，楼上拖椅子的声音，甚至她自己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得骇人。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看天花板，首到窗外天色发白。
墩墩的电话来得更勤了，早晚各一次。说的还是那些事，孩子，工作，天气。林婉“哎哎”地应着，问的话却常常重复，昨天问过吃过没，今天又问。
“娘，你是不是没睡好？声音听着没精神。”墩墩在那头担心。
“睡了，好着呢。”她总是这样答，声音平板无波。
一次通话时，那边传来小孙女脆生生的声音：“奶奶！我画画得了小红花！”
林婉握着听筒，浑浊的眼睛里像是投入一颗石子，极慢地漾开一点微弱的波纹。“哎……好……乖……”她应着，嘴角努力地想往上弯，却显得有些僵硬陌生。
挂了电话，那点微弱的波纹迅速平复，寂静更深了。
她开始更频繁地整理东西。那个从老家带来的旧木箱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炊烟起时，我等你 ，又放回去。有郑毅的旧衣服，有墩墩小时候的作业本，有那支早己写不出水的钢笔，还有那包用蓝布手帕包着的、来自老家枣树下的泥土。
她拿起那包土，在手里掂了掂，很轻，又很重。解开手帕，里面的土己经干结成块，散发出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泥土特有的腥气。
她看着那土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用手指捻起一点碎末，撒进了阳台种着韭菜的花盆里。
做完这件事，她像是耗尽了力气，扶着阳台墙壁，大口地喘气。夕阳的光照在她佝偻的背上，拉出长长一道孤寂的影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捱。春深了，阳台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新的，绿得晃眼。那盆枣树苗竟然也挣扎着活了下来，新叶舒展了些。
一天午后，门铃突然响了。
林婉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是对门那位同样寡居的老太太，姓吴，比她大几岁，平时碰见了只是点点头。
她打开门。
吴老太端着一个小碗，里面是几个刚蒸好的包子，冒着热气。“自家做的，豆沙馅，多了几个，给你尝尝。”老太太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笑容却很暖。
林婉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愣愣地接过碗。
“一个人闷吧？”吴老太朝屋里望了一眼，并没进去的意思，“我也一样。没事儿就下来走走，楼下小花园坐坐，晒晒太阳，比窝在家里强。”
林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吴老太也没多说，摆摆手走了。
门关上，林婉端着那碗烫手的包子站在玄关。豆沙的甜香丝丝缕缕飘上来，钻进鼻腔，勾起一点模糊的、关于烟火气的记忆。
她拿起一个包子，还烫着，小心地咬了一口。很甜，很软。
吃着吃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第二天，阳光很好。林婉在阳台站了很久，看着楼下小花园里，几个老太太坐着晒太阳，说着什么，偶尔有笑声隐约传来。
她犹豫了很久， 最后拿起钥匙，慢慢地下了楼。
她没加入她们，只是在离她们不远的长椅上，独自坐下。阳光晒在脸上，暖洋洋的。她微微眯起眼，像一只久居洞穴、初次接触光亮的动物。
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远处隐约的……炊烟？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楼上的家里，阳台的花盆中，那点来自故乡的泥土，正静静地孕育着新的生命。
黄昏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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