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一方面是重生的兴奋和计划“借”钱的紧张感搅和在一起，让他心跳一首慢不下来。另一方面，这硬邦邦的土炕和他后来睡惯了的席梦思实在是差得太远，硌得他浑身不得劲。
天刚蒙蒙亮，他就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动静，是母亲王翠芬己经起来烧火做饭了。父亲李铁柱咳嗽了几声，也窸窸窣窣地披上衣服出了门，大概是去院角茅厕了。
李卫国躺在炕上没动，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响。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母亲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叹息。
这每一声叹息，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知道父母愁什么。愁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愁这个看不到啥希望的家。
前世，他不懂事，只觉得父母唠叨，烦人，天天给他甩脸子。现在他懂了，那沉重的叹息背后，是生活快要把人压垮的无助。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穿好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和一条膝盖快磨破的裤子，走出了里屋。
“妈，早。”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王翠芬正往锅里贴玉米饼子，闻言回过头，脸上挤出一点笑：“醒啦？咋不多睡会儿？饼子一会儿就得，饿了吧？”
“不饿。”李卫国摇摇头，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井水划过喉咙，让他清醒了不少，也压下了心里那点因为即将要做的事而冒出来的心虚。
李铁柱从外面进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坐到门槛上，拿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袋，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被岁月刻满了痕迹的脸显得更加愁苦。
屋里气氛有点沉闷。
李卫国憋不住了，主动开口：“爸，妈，我……我吃了饭就去县城。”
“哎，去吧去吧。”王翠芬忙不迭地应着，像是生怕他反悔，“去看看好，散散心也好。钱揣好了没？别丢了。”
“嗯，揣好了。”李卫国摸了摸裤兜里那皱巴巴的二十块钱。
李铁柱吐出一口浓烟，终于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去县城……别瞎晃荡。找个正经营生看看。学个开车，或者修拖拉机，都中。甭眼高手低。”
“知道了，爸。”李卫国低声应着。他知道，这就是父亲表达关心和期望的方式了，虽然听着还是像训人。
吃饭的时候，气氛更压抑了。三个人围着那张小矮桌，除了咀嚼声，几乎听不到别的。玉米饼子有点拉嗓子，咸菜丝齁咸，唯一的菜就是一盘炒青菜，几乎看不到油花。
李卫国吃得没滋没味，心里堵得慌。他暗自发誓，很快，很快就能让爸妈吃上白面馒头，吃上肉！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李卫国把碗一推：“爸，妈，我走了啊。”
“路上慢点，看着点车！”王翠芬追到门口嘱咐。
李铁柱只是从鼻子里又“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
李卫国出了院门，深吸了一口村里清晨带着泥土和炊烟味的空气。他并没有立刻往村口公路的方向走，而是拐了个弯，朝着村子中心那棵老槐树溜达过去。
这个时间点，老槐树下正是村里信息交流中心开始营业的时候。几个老头老太太拿着蒲扇坐在石墩上，还有几个端着碗蹲着吃早饭的闲汉，以及几个抱着孩子扯闲篇的妇女。
李卫国一出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扫了过来。
“呦，卫国，这是要上哪儿发财去啊？”一个蹲着的闲汉咧着嘴调侃，语气里的意味有点复杂，说不上是关心还是看笑话。
李卫国认得他，叫李老西，村里有名的懒汉，前世的自己后来比他强点，但也强得有限。
他还没搭话，另一个快嘴的婶子就接上了：“还能上哪儿？肯定是去县城找活儿干呗！我说卫国啊，考不上高中没啥，咱庄户人家的娃，有力气就行！跟你叔去建筑队扛水泥，一天也能挣好几块呢！”
“扛水泥有啥出息？”另一个看起来精明些的妇女撇撇嘴，“要我说，还是得学门手艺。卫国，我娘家侄子在南边厂子里，听说一个月好几百呢！就是累点，你去不去？要去我帮你问问？”
李卫国心里门儿清，这些人里，有真看笑话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可能带着点好心但说话不中听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嗯，我去县城看看，谢谢婶子。”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哼，建筑队？电子厂？老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了！你们等着瞧吧！
正想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看看？有啥好看的？我说卫国他娘也是，还给他钱让他去县城瞎逛？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那钱不如称点肉吃呢！”
说话的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王婆子。她家儿子跟李卫国同届，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两天她走路都带风，看谁都用下巴颏儿。
李卫国心里一股火蹭就上来了，但他死死压住了。西十岁的灵魂告诉他，跟这种人置气，掉价。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婆子您操心自个儿家就行，我家吃不吃肉，不劳您费心。”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和可能的目光，加快脚步，朝着村口的公路走去。
背后还能隐约传来王婆子拔高的声音：“……哎呦呦，还说不得了？成绩稀烂还不让人说？有本事他也考上啊……”
还有李老西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声。
以及一些压低的、听不清的窃窃私语。
李卫国咬紧了后槽牙。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等着！都给老子等着！
他走到村口的土公路边，找了个树荫蹲下，等每天唯一一班通往县城的破旧中巴车。
太阳慢慢升高，晒得地面发烫。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母愁苦的脸，一会儿是村民那些刺人的话，一会儿又是前世在工厂里机械劳作、看不到头的灰暗日子。
最重要的，是今晚的那个计划。
偷钱。
这个词像根刺一样扎着他。那是爹妈的血汗钱，是他们的养老钱，是压箱底的救命钱。
万一……万一失手了呢？万一股票不像他记忆里那样涨呢？九五年……太久远了，他的记忆真的准确吗？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感攫住了他。
要不……算了吧？就老老实实去打工？至少稳妥……
可是……可是不甘心啊！老天爷把这么大一个馅饼砸他头上，让他重活一次，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再去重复一遍那窝囊废的人生？
不行！绝对不行！
搏一把！必须搏一把！
输了，大不了被打断腿，反正前世也活得跟条狗差不多！赢了，那就是海阔天空！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激烈得额头都冒汗的时候，那辆哐当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的中巴车终于拖着长长的黑烟开了过来。
“吱嘎”一声，车门打开。
李卫国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下去一样。他猛地站起身，掏出那二十块钱里的一张五块票子，递给了售票员。
“县城，谢谢。”
他一步踏上了车。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又令人压抑的村庄，也载着他，驶向一个未知的、但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扬起一片尘土。
李卫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必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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