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中巴车像个喘不过气的老人，哐当哐当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车厢里混合着汗味、烟味和鸡鸭鹅的味道，熏得人脑仁疼。李卫国靠窗坐着，窗外的田野和破败的村庄缓慢后退，看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紧。
这就是九五年啊，遍地都是机会，也遍地都是贫穷。他攥着裤兜里剩下的十五块钱，手心全是汗。这点钱，在城里能干个啥？吃碗面都不够塞牙缝的。
旁边坐着一个抱着麻袋的大叔，看样子也是去县城的。大叔瞅了他几眼，搭话道：“小伙子，去城里干啥？找活儿？”
李卫国含糊地嗯了一声。
“现在活儿可不好找啊，”大叔自顾自地说起来，“城里那么多下岗的，都跟咱们抢饭吃。我这是去给我侄女家送点红薯，顺便看看工地还要不要搬砖的。”
李卫国没接话，心里却在冷笑：搬砖？老子这辈子是去当爷的，不是去当孙子的。
但他脸上还是那副闷闷的样子，符合他现在这个“中考落榜生”的人设。
大叔见他不爱搭理，也就讪讪地闭了嘴。
车子晃悠了得有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县城的轮廓。低矮的楼房，灰扑扑的街道，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偶尔有一辆桑塔纳开过，能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李卫国在中巴车停靠点下了车，站在嘈杂的县城街道上，有点茫然。西周是吆喝叫卖的小贩，是匆匆走过的行人，空气里弥漫着油炸糕点和汽车尾气的混合味道。
证券营业部……证券营业部在哪儿？
他努力回忆着。前世他几乎没怎么来过县城，更别提知道这种“高级”地方了。好像……好像在县政府的另一边？有一条新建的商业街？
他不敢问人。一个半大小子，打听证券营业部，太扎眼了。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朝着大概的方向走。
县城不大，但对他这个村里娃来说，也够绕的。走了快半小时，腿都酸了，还没找到地方。太阳毒辣辣地晒着，他汗流浃背，心里开始有点焦躁。
妈的，别他妈重生回来，连门都摸不着吧？那也太窝囊了！
正当他准备硬着头皮找个看起来面善的老人问问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前面一栋相对高点的五层楼房的二楼，挂着一个不大的牌子，白底红字——鹏程证券营业部。
找到了！
李卫国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激动和紧张。
他没立刻上去，而是在马路对面找了个阴凉地，假装系鞋带，偷偷观察。
营业部门面不大，进出的人也不多，偶尔有几个穿着衬衫西裤、夹着公文包的人走进去，看起来就像干部。还有几个穿着老头衫、手里拿着大茶缸的老头，慢悠悠地晃进去。
这跟他想象中后世那种人头攒动、电子屏乱闪的场景完全不一样。这时候的股市，对绝大多数老百姓来说，还是个遥远又神秘的东西。
观察了十几分钟，李卫国心里稍微有了点底。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汗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地里刨食出来的，然后穿过马路，朝着那扇玻璃门走去。
推开玻璃门，一股夹杂着烟味和纸张味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大一些，但也挺简陋。正对面是一排长长的柜台，后面坐着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工作人员。左边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代码和数字，还有几个红色的箭头（涨）和绿色的箭头（跌）。右边靠墙放着几排塑料联排椅子，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人，大多都是中老年男人，有的抽烟，有的打盹，有的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一块不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滚动着红绿绿的数字。
整个营业厅显得有点冷清，甚至有点沉闷，完全不是后世那种全民炒股的疯狂劲头。
李卫国的出现，引来了一些目光。他这身打扮和年纪，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柜台后面一个年轻点的女工作人员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语气有点公事公办地问：“办业务？”
李卫国走到柜台前，心里打着鼓，脸上却努力装作镇定：“那个……姐姐，我想开个户。”
“开户？”女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你多大？开户要身份证的。你家里人让你来的？”
旁边椅子上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头嗤笑一声：“毛都没长齐呢，学人玩股票？小心裤衩都赔掉喽！”
李卫国脸上有点发烫，但心里那股劲儿上来了。他掏出早上出门前特意带上的户口本（这年头身份证还没完全普及，户口本也能用），递进窗口：“我十六了。我自己开。”
女工作人员接过户口本，翻看了一下，又看看他，似乎有点为难。这时，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像是主管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男人问道。
“王经理，这小孩要开户。”女工作人员把户口本递过去。
王经理看了看户口本，又看看李卫国，眉头微皱：“小伙子，这炒股不是闹着玩的，有风险。你家里大人知道吗？”
李卫国心里急得冒火，但知道不能表现出来。他灵机一动，编了个理由：“知道……我、我帮我爸来看看。他腿脚不好，来不了县里。让我先开个户，他以后再来。”
这话半真半假，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这年头，替家里人跑腿办事的半大孩子也不少。
王经理沉吟了一下，似乎信了几分，但还是叮嘱道：“开户可以，但买卖操作一定要谨慎，最好让家里大人来做决定。赚了亏了，都是你们自己承担。”
“哎，我知道，谢谢经理。”李卫国赶紧点头。
王经理把户口本还给女工作人员：“给他办吧。”
开户流程比李卫国想象的要简单，填了几张表，设置了交易密码（他用了母亲的生日，牢牢记住），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小本子一样的股东代码卡和一张交易卡。
“拿着这个，以后买卖股票就用这个卡和密码。那边有自助委托机，看见没？不会操作就问人。”女工作人员指了指角落一台绿色的、像老式电话机一样的机器。
“谢谢姐。”李卫国接过那摞东西，感觉像是接过了通往新世界的门票，手都有点抖。
他走到那排塑料椅子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假装研究手里的股东卡，耳朵却竖得老高，听旁边那些老股民聊天。
“妈的，这‘深发展’又跌了，套死老子了！” “老张，你那‘延中实业’咋样了？听说有消息要重组？” “有个屁消息！都是骗人的！这鬼市，没法玩了！” “哎，还是老王头稳当，就买点国库券，虽然赚得少，但不赔啊！”
这些陌生的股票名字和谈论，听在李卫国耳朵里，却像是惊雷一样！
深发展？延中实业？对！就是这些！九五年夏天，就是这几只上海老八股和深圳的几只股票，因为那个什么“国债期货事件”的余波，被炒上了天！尤其是那个叫“工缝股份”的，好像涨得最疯！
他的记忆碎片被这些话语激活了，越来越清晰！
目标锁定！就是它了！“工缝股份”！
他强压住激动，走到那台绿色的自助委托机前。这机器他前世见过类似的，操作大概还记得。他笨拙地按照旁边贴的说明，插入交易卡，输入密码。
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排选项。他选择了“买入”，然后输入了“工缝股份”的代码。
屏幕显示出当前价格：八块七毛五。
他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了！他颤抖着手，输入了买入数量：100股。
不行！太少了！九千多块钱，能买一千多股！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一把梭哈！
他删掉数量，刚想输入1100股（留点钱吃饭坐车），忽然又停住了。
不行！不能全投！万一……万一记错了呢？万一有什么变故呢？得留点余地！
赌徒心理和西十岁的谨慎在他脑子里打架。
最后，他一咬牙，输入了买入数量：1000股。几乎把他“借”来的那九千块全砸了进去！
确认！刷卡！
机器发出吱吱的打印声，吐出一张狭长的交易单据。
买入成功！成交价八块七毛五，成交金额八千七百五十元！
李卫国拿着那张还有点烫手的单据，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
他做到了！他真的把爹妈的救命钱，投进了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股市里！
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那排塑料椅子，一屁股坐下，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块电子屏幕，在密密麻麻滚动的股票里，寻找着“工缝股份”的名字和价格。
八块七……八块六……八块七……八块六毛五……
价格像是睡着了似的，在那几分钱之间来回波动，看得他心焦如焚。
旁边那个之前嗤笑他的老头又开口了：“小子，买的啥啊？脸都白了。”
李卫国没心思搭理他，含糊道：“随便买的……”
“嘿，我就说嘛，生瓜蛋子。”老头摇摇头，“这市道，还敢进场？等着交学费吧！”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李卫国心上。交学费？他交的可是他爹妈的半条命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上的数字依旧不死不活地跳动着。营业厅里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起身离开。
李卫国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难道我真的记错了？难道历史改变了？难道我这重生回来第一把，就要输个底朝天？
巨大的恐惧和后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坐不住了，想立刻去把那1000股卖掉，哪怕亏点手续费也行！
就在他快要被自己的恐惧压垮的时候，电子屏幕上，“工缝股份”的那一行数字，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一跳！
八块八！八块九！九块！九块一！
几乎是眨眼功夫，价格就冲破了九块五！而且还在往上蹿！
整个营业厅里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
“咦？！动了动了！” “我操！‘工缝’发什么疯？！” “快看！大单！有大单在扫货！” “妈的！早上刚割肉！日了狗了！”
之前那个嘲笑李卫国的老头，此刻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烟掉了都不知道。他猛地扭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李卫国。
李卫国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嗡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还在疯狂跳动的数字，眼睛瞪得溜圆，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一万米。
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对了！对了！老子赌对了！
狂喜！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冲得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又滚烫！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生怕一个忍不住会狂笑出声，或者激动得跳起来！
不能得意！不能忘形！要低调！要潜伏！
但他握着交易单据的手，却因为用力过度，指节都开始发白，微微颤抖着。
屏幕上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了十块零五毛的位置，才开始慢慢回落，稳定在十块二左右。
就这么短短不到半小时，他投进去的八千七百五，变成了……一万零两百多？！
净赚将近一千五百块！
一千五百块啊！相当于他爸种地大半年甚至一年的收入！
李卫国感觉自己的魂儿都快飘出来了。他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只是开胃小菜！这只股票，远不止这个价！
但首战告捷，巨大的成功和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怀疑。
重生者！这就是重生者的优势！
他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印着“盈利”的单据折好，塞进贴身的裤兜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
然后，他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甚至带着点刚亏了钱的沮丧，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营业厅。
推开玻璃门，外面炙热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无比温暖。
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再也忍不住，靠在墙上，捂着嘴，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像哭又像笑的呜咽声。
眼泪混着汗水，流了下来。
爸，妈，你们的钱，没丢！儿子不仅没丢，还给你们赚了！这才只是开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朝着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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