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城门外,北凉王徐骁那般近乎戏谑的摸头之举,杨太岁虽面露苦笑,看似无可奈何,却并未真正动怒。
此等情形,若落在不明就里之人眼中,只怕会以为这位离阳国师乃是个泥塑菩萨般的好脾气。
殊不知,这却是大错特错。
杨太岁虽身披袈裟,口诵佛号,常年居于佛寺之中,受天下人香火供奉,视作佛门大德。
然其根底,却非佛家,而是出自刻薄寡恩、崇信律法刑名的——法家!其心性之刚硬酷烈,绝非表面那般慈眉善目。
且其一身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遥想当年,龙虎山那位被誉为道门千年不世出的天才,身负天大机缘、号称真武伏魔的齐玄祯齐天师,于某次佛道辩难之后,或许是无心,或许是有意,也曾如同今日徐骁一般,笑着伸手欲摸一摸杨太岁那颗新剃度不久、锃亮反光的光头。
当时年轻的杨太岁,可远无今日这般“好说话”。
彼时他正值锋芒最盛、修为鼎盛之际,心高气傲,如何能受此“折辱”?
甚至未曾见他有任何明显动作,周身气机骤然勃发,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巨力轰然宣泄而出!
并非针对齐玄祯本人,而是将其滔天怒意,尽数倾泻于龙虎山那座用以镇压邪魔、坚固无比的镇魔台之上!
结果便是——轰隆巨响,地动山摇! 那座凝聚了龙虎山历代天师心血、篆刻无数符箓秘文的镇魔台,竟被杨太岁骤然爆发的气机,硬生生震得裂开数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几近崩塌!
此事震动天下,也彻底奠定了杨太岁“病虎”之凶名。其修为之强,脾气之烈,可见一斑。
只是后来,因某些不为人知的变故,心境受损,修为这才一路跌落,不复当年之勇,渐渐收敛锋芒,成了如今这般深居简出的模样。
但虎老雄风在,病虎亦仍是虎!其根底与手段,绝非寻常一品高手所能揣度。
此刻,杨太岁独立于迎宾香案之前,送走了跋扈的北凉王,又迎来了笑里藏刀的靖安王。
他缓缓抬起方才被徐骁拍过的肩膀,看似随意地活动了一下,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极淡的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大师,小王尚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赵衡突然开口道。
杨太岁面色无波,仿佛早有预料。他微微颔首,对身旁僧人吩咐了几句,身旁僧人离开。
“王爷有何事垂询?”杨太岁合十问道。
赵衡笑容谦和,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显得推心置腹:“不敢瞒大师,小王听闻,宫中那位新近声名大噪的逍遥王殿下,修为通玄,竟……竟能力斩那官子无敌的曹长卿。实在是令人惊叹,乃我离阳皇室之幸事。”
他话语微顿,观察着杨太岁的表情,见对方依旧平静,才继续道:“故而小王想向大师打听一句,此次宗庙大祭,不知逍遥王殿下……是否会现身?”
杨太岁抬眸看了赵衡一眼,眼神平淡,缓缓点头:“逍遥王殿下乃陛下嫡子,皇室宗亲,宗庙大祭,祭祀先祖,自是理应到场。”
赵衡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抚掌轻叹:“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正好可让我等宗亲藩王,一睹逍遥王殿下之风采。”
他话语里满是赞叹与期待,仿佛真心为皇室出了如此人才而感到高兴。
然而,杨太岁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静静地看着赵衡表演完毕,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王爷似乎……对逍遥王殿下格外关注?”
赵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自然,叹道:“大师明鉴。非是小王刻意打探,实是逍遥王殿下此番壮举,太过惊世骇俗。曹长卿何等人物?其生死关乎天下格局。如今殿下能将其斩杀,此等修为,此等手段,堪称我离阳定海神针。
小王身为赵氏宗亲,更是统御一方的藩王,于情于理,自然都需对这位侄儿多加关注,以免日后有所冲撞,岂非不美?”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达了敬佩,又暗示了藩王对强者的天然忌惮与结交之意,滴水不漏。
杨太岁听完,却并未立刻接话。他只是缓缓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那串光滑的念珠,仿佛在数着上面的纹路。
寂静了片刻。
就在赵衡脸上的笑容都快有些维持不住时,杨太岁才仿佛自言自语般,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如同风中呓语:
“只要不生异心,便不会有事。”
话语落下,他抬起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再次看向赵衡,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并非意有所指。
然而,赵衡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彻底凝固了,虽然只有一刹那,便迅速化开,但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却有一丝冰冷的厉芒急速闪过,随即被更深的笑意掩盖。
他干笑一声,拱手道:“大师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皇室宗亲,自当同心同德,共保离阳江山永固。小王受教了。”
杨太岁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王爷明白便好。”
赵衡深深看了杨太岁一眼,道了声“告辞”,便缓缓放下了车帘。
奢华的车驾再次启动,向着城内靖安王府别院行去。
车内,赵衡脸上的笑容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窗边缘,眼神闪烁不定。
车外,杨太岁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车驾,手中念珠捻动的速度,悄然又快了几分。
有些敲打,无需重锤。
………
太安城内风云汇聚,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而处于风暴眼之一的逍遥王府,却异乎寻常的宁静。
府邸深处,有一片不大却极精致的湖泊,时值初夏,湖中莲叶初展,点缀着几朵早开的粉荷。
湖心一座飞檐斗拱的玲珑小亭,以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亭中,赵宁并未身着亲王服饰,依旧是一身素雅便袍,闲适地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椅上,身前石案上摆着一壶新沏的春茶,热气袅袅,茶香与湖面的水汽、荷花的清芬交织在一起。
他身侧,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位风格迥异却皆堪称绝色的女子。
左侧那位,一身淡青衣裙,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正是琴师薛宋官。
她膝上横着那张古木琵琶,纤纤玉指轻拢慢捻,并非弹奏什么激昂曲调,只是一段舒缓空灵的散音,音符自指尖流淌而出,与周遭的清风、水波、莲动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添几分幽静。
右侧那位,则是一身绯红衣裙,身段婀娜曼妙,容颜妩媚天成,尤其一双桃花眼,流转间勾魂摄魄,正是擅长蛊惑媚术的舒羞。
她手中执着一柄绣工精美的团扇,正轻轻地、极其有韵律地为赵宁扇着风,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十足的敬畏,偶尔看向赵宁侧脸的眸光,更是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倾慕与惧意。
赵宁微闭着双目,似在聆听琴音,又似在假寐养神,手指随着薛宋官的琴音,在石案上极轻地叩击着。
然而,就在某一刹那。
他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顿。
那双微闭的眼眸也骤然睁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却极其清亮的光泽,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旋即又恢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亭台楼阁,越过了重重高墙,投向了太安城那熙攘喧嚣的城门方向。
薛宋官的琴音未曾断绝,却极其微妙地转换了一个音调,依旧空灵,却隐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之意。
舒羞扇风的动作也是微微一滞,妩媚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顺着赵宁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感知不到。
“呵……”
赵宁极轻地笑了一声,端起石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己然温凉的茶水,语气平淡,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来了几条还算壮硕的过江龙。”
“这太安城的水,总算要开始浑了。”
薛宋官琴音依旧,舒羞却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是……?”
赵宁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湖面那株开得最早的粉荷上,淡淡道:
“无妨,不过是各地藩王入京了而己。”
“其中倒还真有几个……勉强能入眼的。”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份平淡之下,却是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绝对自信与漠然。
仿佛那一道道足以令江湖震动、让朝廷侧目的一品宗师气息,于他而言,也仅仅是“还算壮硕”、“勉强能入眼”的存在。
亭外,湖风徐来,吹动莲叶轻晃。
亭内,琴音复归空灵,扇风依旧轻柔。
赵宁刚刚那句“勉强能入眼”的评语余音似乎还未散去,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目光落在湖心那株粉荷之上,神情平淡。
然而,下一瞬——
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气机的剧烈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起身发力前的细微征兆。
赵宁的身影,就在薛宋官的琴音某一个微妙的转折处,就在舒羞团扇扇出的下一缕微风尚未及体的那个刹那——
凭空消失了。
不是凭借极速掠走留下的残影,也不是融于光线之类的障眼法,更非道门遁术引发的空间涟漪。
就是纯粹的、彻底的、毫无道理可言的……消失不见。
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坐过。
石案上,那只他刚刚放下的茶杯,杯沿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水渍,杯中的茶水甚至还在微微荡漾着涟漪,证明着前一刻还有人触碰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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