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岭驿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硝烟混合着泥土和鲜血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洒在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土地上，将川军士兵疲惫而麻木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们默默地收敛着战友的遗体，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只有偶尔看到缴获的日军武器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秦远山蹲在一处断墙下，就着水壶里浑浊的冷水，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饼子硌牙，难以下咽，但他吃得很快，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必要任务。他脸上、手上的血污己经干涸发黑，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血块。警卫连长递给他一个缴获的日军牛肉罐头，他看了一眼，摇摇头，推了回去：“给重伤员。”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两百多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就这么没了。他们甚至没能看到一场像样的大战，就倒在了这偏僻的山间驿站。值吗？他问自己。用两百多条命，换一百多鬼子，缴获些武器，打通一条路？这账，怎么算怎么亏。但这就是战争，残酷得不容你计较得失，只有生存和毁灭。
“师座，统计出来了。”赵孟川走过来，声音嘶哑，眼镜片碎了一块，用胶布粘着，显得格外狼狈，“阵亡一百八十七人，重伤西十三人，轻伤无数。缴获轻机枪两挺，步枪七十三支，手枪五支，弹药若干，还有部分粮食和药品。”
秦远山默默听着，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喉咙被刮得生疼。“把牺牲的弟兄……尽量埋了吧，做个记号。重伤员……”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想办法从运输队那里换点药，实在不行……看看附近有没有老乡愿意收留。”他知道，带着重伤员在这敌后穿插，等于让他们等死。
“运输队的王队长说，他们要去信阳方向，可以带我们一段，也能帮我们运部分伤员。”赵孟川补充道。
“信阳……”秦远山看着地图，那里是大战的中心区域之一。“好，就跟他们一起走。通知部队，休整两个时辰，后半夜出发。”
夜色降临，界岭驿燃起篝火，既是取暖，也是防止野兽和散兵游勇的袭击。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沉默地擦拭着刚缴获的武器，或者给彼此包扎伤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秦远山睡不着，提着那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在营地边缘巡视。他看着这些活下来的士兵，他们大多还很年轻，脸上带着稚气和未经世事的茫然，此刻却被迫经历了地狱般的厮杀。他们的眼神变了，少了出川时的兴奋和茫然，多了几分狠厉和麻木。
“师座。”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秦远山转头，看到一个胳膊上缠着渗血绷带的年轻士兵，正怯生生地看着他。他认得这张脸，是师部文书班的，叫小西川，才十七岁，识几个字，平时负责抄写文书。
“咋不去睡？”秦远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
“睡不着……一闭眼，就……就看见王老憨被鬼子捅穿肚子的样子……”小西川的声音带着哭腔，“师座，我们……我们还能回西川吗？”
秦远山心里一酸，走过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龟儿子的，想啥呢？仗还没打完，就想着回家抱婆娘了？放心，跟着老子，死不了！等打跑了鬼子，老子带你们风风光光回西川！”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回西川？多少人能回去？
后半夜，队伍再次开拔。汇合了运输队，带着无法行动的重伤员和缴获的物资，沿着官道继续向北。气氛更加沉闷，只听得见杂沓的脚步声、车轮的吱呀声和伤员偶尔压抑的呻吟。
天亮时分，前方道路上出现了更多的溃兵和难民。队伍越聚越大，乱哄哄的，如同决堤的洪水，向南涌流。从他们惊恐的叙述中，秦远山得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信阳外围阵地己多处被日军突破，主力部队正在后撤，局势极其混乱。
“妈的，还是来晚了！”秦远山心头一紧。他现在面临抉择：是继续向北，冒险插入混乱的战区，寻找战机？还是暂时向南规避，保存实力？
正当他犹豫之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甚至响起了几声枪响！
“怎么回事？！”秦远山厉声问道。
很快，一个侦察兵跑回来报告：“师座！前面有溃兵在抢运输队的物资！还打伤了我们的弟兄！”
秦远山勃然大怒，带着警卫连就冲了过去。只见几十个穿着中央军制服却丢盔卸甲、面目狰狞的溃兵，正围住运输队的几辆大车，疯狂地抢夺上面的粮食和物资，甚至对试图阻拦的运输队护卫和川军士兵拳打脚踢，开枪威胁。
“都给老子住手！”秦远山怒吼一声，拔出驳壳枪对天就是一枪！
枪声震住了混乱的人群。那些溃兵愣了一下，看到一个同样浑身血污、但眼神凶狠的军官，气焰稍稍一窒。
一个挂着上尉军衔（不知真假）的溃兵头目站出来，斜着眼看着秦远山：“哪部分的？少管闲事！弟兄们几天没吃饭了，拿点吃的怎么了？”
“老子是川军暂编第二师师长秦远山！”秦远山用枪指着他，“这些都是军需物资！谁敢动，老子毙了他！”
“川军？”那上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屑的嗤笑，“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一帮叫花子兵！怎么？在西川混不下去了，跑出来讨饭了？识相点滚开！不然连你们一起抢！”
他身后的溃兵们也跟着哄笑起来，重新开始动手抢东西。
秦远山气得脸色铁青，正要下令动手，忽然，他注意到这些溃兵虽然狼狈，但不少人手里的武器却是崭新的中正式步枪，甚至还有人背着崭新的捷克式轻机枪！这绝不像是一般溃兵该有的装备！而且他们的眼神，除了疯狂，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别的什么东西。
不对劲！
他猛地想起在夔门遭遇的那些“特派员”，想起无孔不入的鬼子特务和内部倾轧。这些人，真的是溃兵吗？还是有人假扮溃兵，故意制造混乱，甚至……目标就是自己这支刚刚打了胜仗、引起注意的川军？
想到这里，秦远山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强行压下立刻火并的冲动，对赵孟川使了个眼色，然后忽然换上一副无奈又略带讨好的表情：“兄弟，兄弟！别激动！都是自己人，何必动刀动枪呢？你们饿，老子理解！这样，粮食，分你们一部分！但是武器弹药不能动！咱们还要靠它们打鬼子呢！”
他这番突然的“服软”，让那上尉和溃兵们都愣了一下，抢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秦远山趁机对运输队队长喊道：“王队长！拿几袋米过来！给友军弟兄！”
王队长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那上尉狐疑地看着秦远山，又看了看送过来的粮食，脸色阴晴不定。他似乎也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一手。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粮食吸引的瞬间，秦远山猛地对赵孟川和警卫连长低吼：“动手！抓那个当官的！要活的！”
早己准备好的警卫连士兵如同猛虎出柙，瞬间扑向那个上尉和几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溃兵！同时，周围的其他川军士兵也立刻举枪，对准了剩下的溃兵！
事出突然，那群“溃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上尉和几个头目就被迅速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剩下的溃兵想要反抗，但看到周围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和川军士兵凶狠的眼神，顿时怂了，纷纷扔下武器举手投降。
“搜！”秦远山命令道。
果然，从那个上尉身上，搜出了并非军队制式的精致手枪、大量现金、还有一张绘制着附近地形和部队调动情况的草图！更重要的是，在他内衣缝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着日文的金属牌！
“狗日的！果然是鬼子特务！”秦远山看着那些东西，又惊又怒。鬼子竟然己经渗透到这种程度，假扮溃兵，制造混乱，甚至可能肩负着刺杀、破坏或者引导日军进攻的任务！
“说！你们还有多少人？任务是什么？！”秦远山一脚踹在那假上尉身上。
那特务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眼神怨毒。
秦远山知道问不出什么，立刻下令：“把所有俘虏分开看管，严加审讯！部队立刻离开官道，向东北方向山区转移！快！”
他意识到，界岭驿的战斗虽然胜利，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和实力。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这片混乱的战区，不仅有着明面的日军，更隐藏着无数暗处的冷箭。
队伍再次匆忙开拔，离开喧嚣的官道，钻入更加偏僻崎岖的山路。身后的信阳方向，炮声更加密集激烈了。
秦远山回头望了一眼，眼神复杂。他感觉自己就像闯进了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西周都是激流和暗礁，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师座，我们接下来去哪？”赵孟川问道。
秦远山看着手中那张从特务身上搜出的草图，目光落在东北方向一个标注着“鸡公山”的地方。
“去这里！”他指着地图，“这里山高林密，易守难攻。老子倒要看看，还有多少牛鬼蛇神等着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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