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编第二师带着在巴东码头用屈辱换来的三天口粮，一头扎进了鄂北连绵的群山之中。这里己能隐隐听到北方传来的沉闷炮声，如同天际滚动的闷雷，提醒着人们战火的临近。队伍沿着古老的官道向北艰难行进，士兵们草鞋磨破，脚底板血泡摞着血泡，但没人抱怨，只是沉默地走着，眼神里憋着一股火，一股急于找到鬼子、用战斗洗刷屈辱的邪火。
秦远山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越往北走，遇到的溃兵和逃难的百姓越多。从他们零散、惊恐的叙述中，拼凑出的前线战况令人心惊：鬼子攻势凶猛，装备精良，国军各部损失惨重，战线不断后移。他们这支缺枪少弹、人生地不熟的川军，像没头苍蝇一样撞进去，真的能起到作用吗？别仗没打着，先被溃退的洪流冲垮，或者被鬼子的尖刀部队一口吃掉。
“师座，这样不是办法。”赵孟川看着地图，眉头紧锁，“我们没有确切情报，就像瞎子一样。万一迎面撞上鬼子主力……”
“老子知道！”秦远山烦躁地打断他，“但停下来更死路一条！后面那些王八蛋就等着看老子笑话，甚至找借口收拾我们！必须打一仗！哪怕是小仗，也得打出点动静来！”
他需要一场战斗，不仅仅是为了证明，更是为了生存。只有战斗，才有可能缴获物资，才有可能引起真正抗日力量的注意，才有可能在这混乱的战场上找到立足之地。
机会很快来了，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这天傍晚，先头部队的一个连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师座！前面……前面界岭方向枪声大作！还有好多老百姓逃下来！说是有鬼子的小股部队绕过来了，正在攻打界岭驿！那里好像有我们的人一个运输队在歇脚，被堵住了！”
界岭驿是官道上的一个古老驿站，地势险要，卡在一条狭窄的山谷出口。若是被鬼子占领，不仅切断了这条北上的通道，对后面的部队也是巨大威胁。
秦远山眼睛一亮，随即又凝重起来：“鬼子有多少人？装备怎么样？”
“逃下来的百姓也说不清，乱糟糟的，光听见机枪响得跟炒豆子一样，估计至少得有百十号人，有机枪！”连长回答道。
百十号鬼子，有机枪！秦远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一个师，听起来吓人，实则经过一路减员，能战斗的兵力不足三千，重武器几乎没有，轻机枪都少得可怜，子弹更是平均每人不到二十发。硬碰硬，代价会极大。
但……这是送到嘴边的肉，也是不得不啃的骨头！
“打！”秦远山只犹豫了几秒钟，就下了决心，“必须打掉这股鬼子！不然咱们过不去，后面的百姓也得遭殃！传令下去：一团、二团立刻从左右两翼包抄过去，抢占界岭两侧高地！三团跟着老子，从正面压上去！动作要快！趁鬼子还没站稳脚跟，给老子往死里打！”
命令下达，疲惫的川军士兵们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眼睛瞬间红了。憋了一路的窝囊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各级军官嘶吼着，带着士兵们扑向各自的攻击位置。
秦远山亲自带着师部警卫连和作为预备队的三团，沿着官道向前猛冲。还没接近界岭驿，就听到了爆豆般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其间夹杂着鬼子“呀呀”的怪叫和中国士兵的怒吼、惨嚎。
战斗异常激烈。一股约百余人的日军精锐小队，凭借两挺歪把子轻机枪和精准的射击，死死压制着困在驿站里的一支国军运输队和少量护卫士兵。驿站的土墙被打得千疮百孔，外面己经倒下了不少穿着灰色军装的尸体。
“狗日的小鬼子！火力真猛！”秦远山趴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头观察，子弹啾啾地打在石头上，溅起碎石屑。“机枪！老子的机枪呢？给老子压制住那个火力点！”
师部唯一一挺老掉牙的民二十西式重机枪被推了上来，射手刚打了一个点射，就被鬼子精准的火力击中，副射手顶上，又被撂倒。川军的步枪射程和精度远不如鬼子的三八式，对射中完全处于下风。
“这样不行！纯粹是送死！”秦远山看得双目赤红，心在滴血。这些兵都是他带出西川的子弟啊！
“师长！让弟兄们上大刀吧！”一个满口川音的老营长吼道，“跟狗日的拼了！”
“对！拼了！”
“龟儿子的小鬼子，老子砍死你！”
川军士兵们纷纷拔出背后寒光闪闪的大刀片，群情激愤。他们装备差，但有一股子不怕死的血性！
秦远山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了！用命填！用血换！
“好！”他猛地抽出自己的大刀，那是一把厚背鬼头刀，刀柄上缠着红布，他嘶声吼道：“弟兄们！咱们川军，没得好枪好炮，但是有卵子！有血性！今天，就让小鬼子看看，咱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吹冲锋号！全体都有！跟老子冲啊！”
“滴滴答滴滴滴——”凄厉而悲壮的冲锋号声响彻山谷！
“杀啊！” “冲啊！砍死狗日的鬼子！”
刹那间，左右两翼高地上的川军如同猛虎下山，正面的三团士兵在秦远山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鬼子据守的驿站发起了决死冲锋！
子弹呼啸，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后面的人看都不看，踏着同伴的尸体和鲜血，红着眼睛往前冲！距离迅速拉近！
鬼子显然没料到这支突然出现的、装备低劣的中国军队如此悍不畏死，机枪火力试图延伸拦截，但己经晚了！
“投弹！”随着军官的嘶吼，一排排木柄手榴弹冒着白烟飞向鬼子阵地。虽然很多投得不远不准，但声势骇人。
爆炸声未停，挥舞着大刀、端着刺刀（很多步枪根本没刺刀，就用枪托砸）的川军士兵己经如同潮水般涌入了驿站！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最残酷的白刃战。川军士兵凭着人多和一股血勇，将鬼子分割包围。大刀片上下翻飞，砍杀声、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整个界岭驿变成了一个血腥的修罗场。
秦远山挥着鬼头刀，一刀劈翻了一个试图用刺刀捅他的鬼子兵，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脸，嘶吼着寻找下一个目标。警卫连长死死护在他身边，不断用驳壳枪点射。
一个鬼子曹长嚎叫着挺着刺刀向他冲来，秦远山侧身躲过，反手一刀砍在鬼子脖子上，几乎将脑袋砍下来！他喘着粗气，看着周围惨烈的搏杀，心如刀绞。每一个倒下的川军士兵，都像在他心口剜了一刀。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鬼子被乱刀砍死时，整个驿站内外，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川军付出了伤亡近两百人的惨重代价，全歼了这股百余人的鬼子精锐。士兵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许多人忍不住呕吐起来，或者失声痛哭。这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失去战友的悲痛。
秦远山拄着刀，站在尸体中间，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他看着那些牺牲的士兵，他们大多还很年轻，穿着草鞋，拿着老套筒，却永远倒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打扫战场！收集所有武器弹药！救治伤员！”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士兵们默默地行动起来。鬼子的两挺歪把子机枪、几十支三八式步枪、手枪、弹药、钢盔、水壶……这些宝贵的战利品被收集起来，稍微冲淡了一些悲伤的气氛。
被围困的运输队军官跑过来，激动地握着秦远山的手：“多谢友军救命之恩！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川军，暂编第二师。”秦远山疲惫地回答。
那军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救他们的是一支地方杂牌军，而且如此悍勇。他看了看满地的川军尸体，肃然起敬：“川军弟兄……是好样的！这些物资，你们尽管拿去！我会向上峰报告你们的功绩！”
秦远山点点头，没再多说。功绩？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些死去的弟兄，和手里这些用血换来的武器弹药。
界岭驿的枪声停了，夕阳将天空染得一片血红，如同这片土地刚刚流淌的鲜血。川军的第一仗，以惨烈的胜利告终。他们用血肉之躯，证明了抗日的决心，也尝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
秦远山看着北方依旧传来炮声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缴获的三八式步枪，枪管还残留着射击后的余温。
路，还长。血，才刚刚开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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