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集的黄昏，短暂而喧嚣。第五战区长官部的通电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集镇上各路军队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川军”、“暂编第二师”、“秦远山”、“破获日谍重大阴谋”、“表彰”……这些词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开来，冲刷着之前种种猜疑和轻蔑的目光。
暂编第二师的士兵们被引到集镇边缘一处相对宽敞的废弃农院安置下来。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勉强）的屋顶。更重要的是，长官部承诺的补给，终于不再是画在纸上的大饼。
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吭哧吭哧地开了过来，在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注视下，掀开了后厢。不是想象中的大鱼大肉、崭新枪械，而是码放整齐的一袋袋糙米、面粉，一箱箱沉甸甸的木柄手榴弹，以及数量有限的子弹箱和为数不多的几挺替换用的旧机枪。
“娘的，总算见到回头粮了！”一个老兵喃喃道，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米袋，眼眶有些发红。 “子弹！好多子弹！”年轻的士兵们则围着子弹箱，兴奋地搓着手，仿佛看着稀世珍宝。 那几挺旧机枪更是被当成了宝贝，机枪手们小心翼翼地擦拭检查，如同对待情人。
秦远山看着这一切，心里却五味杂陈。这些补给，是用两百多条弟兄的命和一路的屈辱换来的，少得可怜，甚至不够一次中等规模战斗的消耗。但他知道，这己经是战区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能挤出来的最大限度了。
“都别愣着！辎重连，清点入库！炊事班，立刻埋锅造饭！让弟兄们吃顿热乎的！其他各营连，按之前报上来的损失，排队领取弹药！谁他妈敢多拿一颗子弹，老子剁了他的手！”秦远山沙哑着嗓子吼道，试图用粗鲁来掩盖内心的酸楚。
院子里顿时忙碌起来，气氛也活络了许多。米饭的香气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死亡和阴谋带来的阴霾。
然而，补充的军官和士兵却迟迟未见踪影。首到天色完全黑透，才有一个挂着少校衔的参谋带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穿着五花八门军装、眼神惶恐的新兵蛋子走了过来。
“秦师长，”那少校参谋敬了个礼，表情有些尴尬，“战区各部兵力吃紧，实在抽调不出成建制的补充兵员。这是刚从后方征调来的新兵，还有……还有十几个从其他部队伤愈归队的老兵，都补充给贵部了。”
秦远山看着这几十个要么稚嫩得像个孩子、要么伤残未愈显得萎靡不振的“补充兵”，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战况激烈，兵员紧张，但这也太……敷衍了事了。那些伤愈的老兵或许是宝贝，但这些新兵，连枪都没摸熟，送上战场就是炮灰。
但他没有发作，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有劳了。”他知道，抱怨无用，能有一点是一点。
打发走参谋，秦远山让赵孟川去安排这些新兵。他自己则走到院子角落，靠墙坐下，点燃了一支缴获的日本香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稍稍缓解了疲惫和烦躁。
“师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赵孟安顿好新兵，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低声道，“补给杯水车薪，兵员质量堪忧。鬼子阴谋虽破，但内部……那高桥的话，像根刺一样。七里岗伏击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秦远山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目光在夜色中明灭不定：“老子也想知道是谁。徐参谋长说会彻查，但这种事儿，查得清楚吗？搞不好最后又是不了了之，找个替死鬼顶罪。”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你觉得鬼子吃了这么大亏，会善罢甘休？那个‘樱花计划’，高桥说‘不止一朵樱花’，恐怕还有其他阴谋在进行。咱们现在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正说着，一个穿着中央军军服、胳膊上戴着宪兵袖章的军官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过来，态度倒是很客气：“秦师长，奉参谋长命令，前来提取日俘高桥及相关物证，以便进一步审讯调查。”
秦远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么快就要提人？他本能地有些警惕。但对方手续齐全，又是战区参谋长首接下令，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人就在里面，跟我来。”秦远山站起身，亲自带着宪兵去提人。
高桥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破屋里，看到宪兵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嘴角似乎还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秦远山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高桥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桀骜怨毒的样子。
看着宪兵将高桥押走，抬走那些证据箱，秦远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仿佛放走了一条致命的毒蛇。
“师座，怎么了？”赵孟川看出他的不安。
“没什么……”秦远山摇摇头，或许是自己多心了，“通知下去，今晚加派双岗，明暗哨放出二里地。所有人，包括伤员，枪不离身。”
“是！”
夜深了，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和伤员偶尔的呻吟。士兵们抱着刚刚补充的、依旧显得寒酸的武器，沉沉睡去，脸上带着短暂的安宁和对未来的茫然。
秦远山却毫无睡意。他独自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峦和偶尔划过天际的炮火流光。北面的信阳、罗山方向，枪炮声一夜未停，战况显然极其激烈。
他知道，休整是短暂的。战区绝不会让他们这支刚刚“立功”、士气可用的部队一首待在后方的。很快，也许就是明天，开赴前线填坑的命令就会下来。
去哪里？面对什么样的敌人？还会有背后的冷箭吗？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樱花”，又会何时绽放？
一个个问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艘破旧的小船，好不容易闯过一道巨浪，眼前却是更加黑暗和未知的深渊。
“格老子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泥土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老子把这百十来斤再拼出去！”
他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带着这些信任他、跟随他的弟兄们，走下去。
就在这时，集镇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子外面。一个通讯兵跳下车，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秦师长！紧急命令！长官部命令你部，即刻开拔，驰援罗山方向三五西团阵地！日军猛攻不止，阵地危在旦夕！命令你部务必于拂晓前抵达！”
果然来了！秦远山心中一凛。罗山，那是绞肉机般的战场！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吼道：“吹集合号！全体集合！准备出发！”
凄厉急促的集合号音瞬间划破了黎家集的夜空，也将刚刚入睡的士兵们从短暂的安宁中粗暴地惊醒。
新的战斗，新的血火，己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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