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集的黄昏,并未因一场惊天对质的落幕而真正平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仿佛暴雨过后,积水未退,阴云仍在天际徘徊。徐祖诒参谋长的明令虽下,通电表彰和澄清谣言也需要时间层层传递,更何况,那隐藏在军服之下的“蠹虫”并未揪出,惊惧之下,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秦远山深知这一点。清白虽暂得昭雪,但弟兄们仍身处漩涡中心。他谢绝了徐祖诒安排他们住进条件好些的营房的好意,坚持将部队安置在指挥部大院外围划定的一片相对独立的废弃民房区域。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且只有前后两个出口,易于防守。用他的话说:“弟兄们野惯了,住太好的地方腰杆疼,还是这破窝棚睡着踏实,至少晚上听得见耗子叫,知道有没有‘大耗子’摸过来。”
赵孟川立刻心领神会,安排人手构筑简易工事,设置明暗哨卡,将带来的轻重机枪架设在要害位置,构成交叉火力网。即便是休整,整个暂编第二师的营地也如同一个缩小的刺猬阵,保持着高度警惕。
“师座,徐参谋长派人送来了第一批补给,粮食、药品还有些被服。”赵孟川拿着一份清单走过来,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就是……弹药补充只有步枪子弹每人二十发,手榴弹每人两颗,轻重机枪子弹更是少的可怜。说是……说是战区库存也紧张,让我们先克服一下。”
秦远山正蹲在地上,就着一碗稀饭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闻言嗤笑一声,差点噎着,捶了捶胸口才顺过气:“咳……他娘的,克服?老子拿啥克服?用眼神瞪死小鬼子?还是用这饼子噎死他们?这他娘的是打发叫花子呢!老子缴获的鬼子三八大盖都比这子弹多!”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随手扔在一边:“就知道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行动起来还是抠抠搜搜,防咱们跟防贼一样!怕是既想用咱们当刀,又怕咱们这刀太锋利,割了手!”
赵孟川苦笑:“师座,慎言。隔墙有耳。”
“怕个球!”秦远山眼睛一瞪,声音却下意识压低了些,“老子现在可是‘有功之臣’,他们明面上不敢把老子怎么样!但这暗地里的软刀子,才是最磨人的。”他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老赵,你去找送补给来的军官,‘顺便’聊聊,就说咱们一路突围,损坏丢失了不少装备,特别是重火力,看能不能申请补充两门迫击炮和几挺捷克式。记住,态度要好,要诉苦,要显得咱们惨不忍睹,离了他们的补给明天就得散伙!”
赵孟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师座,您这是……要哭穷?”
“对头!”秦远山一拍大腿,“会哭的娃儿有奶吃!咱们越是表现得惨兮兮、人畜无害,某些人就越放心,越容易放松警惕。再说了,万一真能抠出点好东西呢?蚊子腿也是肉嘛!”他脸上那表情,活像个算计着怎么从吝啬东家手里多骗几文工钱的长工。
赵孟川忍着笑,领命而去。秦远山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目光变得深沉。他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具覆盖着破旧军装的遗体,都是在之前一系列战斗中牺牲的弟兄。他沉默地站了许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舍不得吃的、己经有些发黑的麦芽糖,轻轻放在遗体前。
“弟兄们,先凑合着吃点甜的……黄泉路上,别饿着肚子。”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你们的仇,老子记着。欠咱们的,老子一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不管是鬼子,还是那些黑了心肝的自己人!”
夜色渐深,营地里除了哨兵走动和伤兵偶尔的呻吟,渐渐安静下来。但秦远山却毫无睡意,他带着两个警卫,亲自巡查岗哨。走到营地后门暗哨位置时,负责此处的是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兵,叫狗娃,因为紧张,握着汉阳造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狗娃,咋样?有啥动静没?”秦远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报…报告师座!没…没啥动静!”狗娃显然没想到师长会亲自来查哨,紧张得差点跳起来。
秦远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在他旁边的土坎上坐了下来,还示意警卫把水壶递过去:“喝口水,慢慢说。这黑灯瞎火的,眼睛耳朵得尖着点,但心不能慌。你一慌,就容易听错看错。”
狗娃受宠若惊地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下肚,似乎镇定了一些。
秦远山像是拉家常一样问道:“家里还有啥人?”
“还…还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妹。”狗娃小声道。
“嗯,都是好样的。等打跑了鬼子,回去好好孝敬老娘,给妹妹找个好婆家。”秦远山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随意,“对了,晚上除了咱们自己人换岗,还有没有看到别的队伍的人在这附近转悠?比如……穿得比咱们光鲜,装备比咱们好的?”
狗娃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忽然道:“好像……好像前半夜的时候,是有几个人影在那边林子边上晃了一下,离得远,看不清是哪部分的,但肯定不是咱们师的,咱们师没他们那么……那么挺括的衣服。他们也没靠近,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秦远山眼神微微一凝,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可能是其他部队巡逻的吧。没事,你做得很好,发现了异常就要报告。继续盯着,后半夜最困,但也最容易出幺蛾子。”
又鼓励了狗娃几句,秦远山起身离开。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温和瞬间被冷厉所取代。他低声对警卫道:“去告诉赵参谋长,让他暗中加派两个机灵的老兵,潜伏到后山那片林子里去。记住,只观察,除非对方先动手,否则不准暴露。”
果然不出他所料,有人坐不住了。明的不敢来,暗地里的窥探己经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暂编第二师就在这种表面休整、内里紧绷的状态下度过。补给断断续续送来一些,但如同秦远山预料,都是些勉强糊口的东西,弹药更是寥寥。赵孟川的“哭穷”战术,最终只换来了一挺老掉牙的、膛线都快磨平了的民二西式重机枪和两百发子弹,以及长官部一番“体谅时艰、共克时艰”的官样文章。
秦远山看着那挺“老爷枪”,气得笑出了声:“行!真行!这他娘的拿来吓唬麻雀都嫌费劲!也好,留着,到时候真逼急了,扛上去砸鬼子脑袋也算个家伙事!”
士兵们则利用这难得的短暂时间,拼命恢复体力,擦拭保养那点可怜的武器,照顾伤员。军医老苟带着几个略懂包扎的士兵,用送来的有限药品和山上采来的草药,日夜不停地救治伤兵。缺医少药,很多重伤员只能硬扛,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伤员悄无声息地死去,然后被悄悄抬出去,与之前牺牲的弟兄们埋在一起。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活着的弟兄们默默的敬礼和无声的泪水。一种悲愤而压抑的气氛在营地弥漫,转化为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复仇欲。
秦远山的心情同样沉重。他变卖祖产、辛苦拉起来的队伍,还没在正面战场与日寇大规模交手,就己然折损近三分之一,而且还是折损在种种阴谋和内斗之下。这让他心如刀割,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险。
第三天上午,一个意外(或者说意料之中)的访客,打破了营地表面的平静。
来的是一名挂着少将军衔、自称是战区军法处特派员的军官,姓胡,带着几名神情冷峻的随从。此人面色白净,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拿腔拿调,一看就是长期混迹于机关、善于钻营之辈。
“秦师长,鄙人奉徐参谋长及军法处之命,前来进一步核实‘樱花计划’及贵部遇袭等相关细节,尤其是关于内部人员涉嫌勾结日寇部分,需要向您和您的部下再做一份详细笔录。”胡特派员扶了扶眼镜,语气看似客气,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倨傲。
秦远山心中冷笑:来了,明着调查,暗地里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是想找漏洞推翻老子的供词?还是想探听八路军帮忙的细节,好扣个“通共”的帽子?
他脸上却堆起热情(甚至有点夸张)的笑容,大步迎上去:“哎呀呀!胡特派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辛苦了辛苦了!快请进!这鬼天气,热得跟蒸笼似的,您这从长官部过来一路辛苦了!老赵!快,给特派员和几位兄弟倒水!把咱们最好的‘茶叶’泡上!”他所谓的“最好的茶叶”,其实就是炒糊了的大麦粒。
胡特派员被秦远山这近乎粗豪的热情弄得有些不适,勉强笑了笑,在棚子里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旁坐下。
询问开始。胡特派员的问题极其细致,甚至可以说是刁钻。他反复追问秦远山如何识破“假溃兵”、如何确定伏击者是“自己人”而非土匪冒充、与八路军周支队“恰好”相遇的具体细节和对话、高桥少佐还透露过哪些未记录在案的信息等等。
秦远山一边回答,心里一边骂娘:“格老子的,这是把老子当犯人审呐!重点不去查那些下黑手的王八蛋,倒跟老子这儿抠字眼!”
但他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该详细的地方详细,该含糊的地方(比如与八路军的交流细节)就巧妙地用“当时情况紧急,只顾着杀敌,没太注意”、“高桥那鬼子嘴硬得很,就吐了那么几句”等理由带过。说到激动处,他又拍桌子又瞪眼,把一副死里逃生、满腔冤屈、性情耿首的莽夫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胡特派员,您说!天底下有这个道理没?老子带着弟兄们在前线卖命,背后挨自己人的黑枪!要不是命大,早他娘的去见阎王爷了!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一定要把那些吃里扒外的王八蛋揪出来,点天灯!”秦远山说着,眼圈发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碗大麦茶溅了胡特派员一身。
胡特派员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军服,脸上的嫌弃几乎掩饰不住,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两声:“秦师长的心情鄙人理解,理解……军法处一定会秉公处理。请您放心。”
询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胡特派员似乎没找到什么明显的破绽,但显然也不甚满意。最后,他提出要单独见一见被关押的高桥少佐。
秦远山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爽快答应:“没问题!老赵,带特派员去!多派两个人‘保护’特派员,那鬼子凶得很,别伤着特派员!”
所谓的关押处,就是一间加固过的土坯房,高桥被铁链锁着,由西名精悍士兵寸步不离地把守。胡特派员进去后,示意士兵稍微退开些,他要单独问话。
秦远山和赵孟川在外面等着,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起初是胡特派员故作威严的审问声和高桥桀骜不驯的冷笑声。但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变成了某种急促的、压低嗓音的交流?
秦远山和赵孟川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寒光。
大约一炷香后,胡特派员出来了,脸色似乎有些不太自然,他扶了扶眼镜,对秦远山道:“秦师长,犯人很是顽固,需要慢慢攻克。你们要看管好,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是自然!请特派员放心!”秦远山满口答应,笑容憨厚。
送走胡特派员一行人,秦远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师座,这姓胡的……”赵孟川低声道。
“这龟儿子肯定有问题!”秦远山啐了一口,“他跟高桥单独说话时,声音不对。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绝不是在审问!倒像是在……对暗号或者传递什么信息!”
他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老赵,你立刻去找徐参谋长,不要声张,私下汇报,就说我们怀疑这位胡特派员可能与日谍有牵连,请求参谋长秘密调查此人!记住,是秘密调查!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赵孟川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秦远山走到关押高桥的屋子外,透过门缝看着里面那个虽然狼狈却依旧眼神阴鸷的日本特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想玩?好啊,老子奉陪到底!看看到底是谁先玩死谁!”
他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黎家集悄悄撒开。而他和他的暂编第二师,依然是网中的鱼。只不过,这次,这条鱼不仅会挣扎,还准备着反过来咬破这网!
休整的日子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正在黎家集的上空悄然凝聚。北方的炮声越来越近,战场的召唤,己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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