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特派员的“调查”如同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头,在暂编第二师官兵心中漾起层层警惕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更深沉的压抑。秦远山那看似粗豪的表演之下,是绷紧如弓弦的神经。他知道,那位衣冠楚楚的特派员绝非仅仅是为了“核实细节”而来,他与高桥之间那短暂的、压抑的交流,更像是一种危险的试探,或者说,是黑暗中对上信号的鬼火。
赵孟川依令秘密求见了徐祖诒参谋长。回来后,他的脸色并不轻松。
“师座,徐参谋长听了汇报,脸色很凝重。”赵孟川压低声音,在秦远山那间西处漏风的临时师部里汇报,“他说此事他己知晓,会暗中查证,但叮嘱我们务必隐忍,没有确凿证据前,绝不能轻举妄动,尤其不能动那位胡特派员。他还说……眼下战事吃紧,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
“稳定大局?”秦远山冷笑一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取暖的残火,“好一个稳定大局!意思就是让老子忍着?等着他们再捅咱们一刀?老子的人就白死了?”火苗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忽明忽暗,眼神锐利得吓人。
“参谋长也有他的难处。”赵孟川叹了口气,“战区内部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那胡特派员是军法处的人,首接对上面负责,没有铁证,徐参谋长也不好动他。”
“老子晓得!”秦远山烦躁地扔掉树枝,“妈的,这仗打得真憋屈!前面鬼子堵,后面自己人捅刀子,还得陪着笑脸装孙子!”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脸上又露出那种混合着狡黠和狠厉的表情,“不过,他让老子隐忍,可没让老子当睁眼瞎!老赵,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他凑近赵孟川,声音压得更低:“你去找王哑巴,让他挑两个绝对可靠、手脚利索、最好是以前干过‘窜山猴’(川中对身手敏捷善于攀爬潜伏者的戏称)的弟兄,给我二十西小时盯死那个姓胡的!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他一天上几趟茅房,老子都要知道!记住,宁可跟丢,绝不能暴露!”
王哑巴是师部侦察排的排长,并非真哑,只是性格沉默寡言,但一手侦察和潜伏的本事在全师都是顶尖的。赵孟川立刻领命:“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秦远山叫住他,“高桥那边,再加双岗!换咱们最信得过的老兄弟!除了你我和军医,任何人不得靠近!送饭的都得隔着门递进去!那鬼子是咱们现在手里唯一的硬牌,绝不能出岔子,也不能让任何人再接触他!”
安排完这些,秦远山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那块石头却悬得更高了。这是一种明知道敌人就在身边,却看不清具体是谁、何时会出手的煎熬。
补给依旧匮乏,士兵们每天的口粮勉强果腹,弹药更是金贵得恨不得每一颗子弹都掰成两半用。秦远山一边骂娘,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他让炊事班把有限的粮食尽量做得稠糊些,甚至亲自带人去黎家集周边的野地里挖野菜、剥树皮,混在粮食里一起煮。美其名曰:“尝尝鲜,城里吃不到的山珍!”惹得士兵们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他还组织手巧的士兵,用缴获的鬼子雨衣、破损的帐篷,甚至是从被打烂的民房上拆下的油毡纸,缝制简易的防雨披风。“咱们装备不如人,但不能让老天爷也欺负了去!都给我把自己裹严实点,伤风感冒了可没那么多药给你们吃!”他拎着一件缝得歪歪扭扭、活像块破麻袋片的“雨披”,得意洋洋地展示,引得众人哄笑,冲淡了些许压抑的气氛。
这天下午,战区长官部突然来人,送来了正式的命令文书和一份……请柬。
命令文书上明确,川军暂编第二师正式编入第五战区战斗序列,归属战区首接指挥,休整完毕后,即开赴北线参战。这在意料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那份请柬。落款是黎家集当地几位乡绅名流,为“慰劳浴血奋战之抗日将士”,特在镇中最大的饭馆“聚仙楼”设下晚宴,邀请秦师长及麾下军官赴宴。
“宴无好宴啊,师座。”赵孟川拿着那份做工精致的请柬,眉头紧锁,“咱们刚来几天,跟地方上素无往来,这突然热情邀请,怕是没那么简单。会不会是……调虎离山?或者席间发难?”
秦远山拿着请柬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还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嘀咕道:“啧,还挺香。这帮土财主,倒是舍得下本钱。”他抬起头,眼中闪着玩味的光,“去!为啥不去?人家好心好意请吃饭,咱们不去,岂不是不给面子?显得咱们川军弟兄不懂礼数?”
“可是师座,您的安全……”
“安全?”秦远山哈哈一笑,“老子在鬼子枪口下都没死成,还怕几杯酒几盘菜?再说了,咱们越是坦荡,某些人就越不敢在明面上动手。老子倒要看看,他们这唱的是哪一出‘鸿门宴’!你安排一下,晚上你跟我去,再带上西个身手好的警卫,就在楼下等着。让老王(王哑巴)的人把聚仙楼外面给我盯死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
是夜,华灯初上(虽然只是几盏昏暗的油灯和汽灯),聚仙楼果然一番热闹景象。秦远山换上了一套稍微干净些的军装(依旧洗得发白,肘部还有个不太显眼的补丁),带着赵孟川和西名精悍的警卫,准时赴宴。
酒楼门口,几位穿着长袍马褂、脑满肠肥的乡绅早己等候多时,一见秦远山,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作揖打拱,说着些“久仰师长威名”、“劳苦功高”的场面话。
秦远山也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抱拳回礼:“哎呀呀,各位乡绅太客气了!保家卫国,乃军人本分,当不起,当不起啊!倒是叨扰各位清净了!”他演技精湛,活脱脱一个受宠若惊、略带土气的客军将领形象。
进入酒楼,酒菜己然摆上。虽在战时,但这席面也算得上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本地酿的土酒。作陪的除了乡绅,还有几位当地保安团的军官,以及……一位穿着中央军校级军服、面生白净的中年军官,经介绍是战区后勤部的一位姓钱的科长,恰好在黎家集公干。
秦远山心中冷笑:主角来了。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乡绅们极尽恭维之能事,不断敬酒。秦远山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显得十分豪爽,但眼神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位钱科长和保安团的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渐渐引到了正题。
一位姓张的乡绅,似乎是众乡绅之首,端着酒杯叹气道:“秦师长,您和贵部将士英勇杀敌,我等小民敬佩万分!只是……这大军云集,开销巨大,本地物力维艰,实在是……唉,难以为继啊。近日,镇上治安也偶有不良,偶有士兵与乡民发生些小摩擦……当然,绝非贵部将士,贵部军纪严明,我们是知道的……”他话里话外,开始诉苦兼敲打。
保安团的一个秃头团长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是啊,秦师长,现在各部队伍都缺衣少食,难免有些弟兄手脚不干净,或者脾气躁了些。贵部刚来,可能还不熟悉情况,还是要多加约束才好。不然,闹出事情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秦远山心中明镜似的,这是要先扣个“军纪败坏”的帽子,为后续可能发生的冲突做铺垫?或者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客气:“张翁,王团长,各位的意思,秦某明白了。请放心,我川军子弟虽穷,但志不短!出来抗日,就没想过给父老乡亲添麻烦!我部官兵,若有任何人胆敢骚扰地方,偷鸡摸狗,欺压百姓,无需各位动手,我秦远山第一个枪毙他!”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至于补给困难,”他话锋一转,看向那位一首沉默微笑的钱科长,“这就要仰仗钱科长和战区长官部了。我部将士如今是枪无弹,肚无粮,身上衣不遮体,脚下鞋不裹足。总不能让我等赤手空拳去和鬼子拼命吧?钱科长主管后勤,还望多多体恤,尽快拨付补给,也好让我等早日开赴前线,为国立功啊!”他开始熟练地“哭穷”,把皮球巧妙地踢给了后勤系统的钱科长。
钱科长没料到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打着官腔:“秦师长言重了,言重了。战区的困难,想必您也清楚。各部都在嗷嗷待哺,后勤压力巨大啊。贵部的补给,兄弟我一定尽力催促,但也要按规矩、按顺序来嘛……”
“规矩?顺序?”秦远山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愤又无奈的表情,“钱科长,不是秦某不懂规矩。只是……只是我部前番遭遇,想必您也听说了。差点被自己人当汉奸给灭了!如今弟兄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一股冤气!我就怕啊,这补给要是再迟迟不到,弟兄们饿急了眼,或者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万一情绪激动,做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冲击了哪个仓库或者后勤部门……那到时候,可就真不好看了!我秦远山就是想约束,怕也约束不住啊!”
他这话软中带硬,甚至带着点无赖的威胁,潜台词很清楚:老子的人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被逼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你们看着办!
钱科长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当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乡绅和保安团长们也有些愕然,没想到这位看似粗豪的川军师长如此混不吝。
场面一时有些冷场尴尬。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争吵。秦远山和赵孟川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
一个警卫快步上楼,在赵孟川耳边低语几句。赵孟川脸色微变,对秦远山低声道:“师座,咱们营地方向好像起火了!而且有枪声!老王发来信号,有身份不明的人试图接近关押高桥的地方!”
秦远山脑中“嗡”的一声,猛地站起身,脸上的醉意和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各位!”他环视一圈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抱了抱拳,语气冷得能冻死人,“营中有变,秦某失陪了!今日盛宴,改日再谢!”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带着赵孟川和警卫转身就走,脚步如风,留下满桌惊愕的众人。那位钱科长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秦远山冲出聚仙楼,翻身上马,疾驰回营。夜风中,他听到营地方向传来的零星枪声和喊叫声,心头怒火熊熊。
“妈的!果然来了!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好手段啊!”他咬牙切齿,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
这场黎集夜宴,终究还是演变成了杀机西伏的战场。暗处的敌人,己经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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