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那热情得近乎夸张的嗓门，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夔门风雨夜的师部门口，激起了短暂的涟漪。以组长胡为民为首的 five-member “战时纪律督察组”，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阵仗。他们想象中的场景，应是这位被怀疑“通匪”的杂牌师长惶惶不可终日，至少也是强作镇定的冷淡，而非眼前这近乎谄媚的热情。
胡为民，一个西十岁上下、面色白净、戴着金丝眼镜、透着股机关官僚特有矜持和审视味道的男人，被秦远山紧紧握住手摇晃着，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疑虑。他身后西个随从，两个像是文书或书记官，抱着公文包，另外两个则身材精悍，眼神锐利，手始终不离腰间，显然是护卫兼打手的角色。
“秦师长，不必多礼。”胡为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扶了扶眼镜，语气平淡，带着上位者的疏离，“我等奉命前来，公务在身，还望秦师长配合。”
“配合！绝对配合！”秦远山拍着胸脯，声音洪亮，脸上的笑容堆得能夹死苍蝇，“胡组长和各位长官远道而来，辛苦了！这穷山恶水的，真是委屈各位了！快，里面请！外面风大，卑职备了点薄酒粗茶，给各位接风洗尘！”
说着，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将胡为民一行人让进了师部那间最大的、同时也是最破旧的屋子。所谓的师部，不过是征用的一处当地乡绅的祠堂，桌椅板凳都吱呀作响，墙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
酒席更是寒酸得可怜。中间一口大锅里炖着看不出内容的野菜糊糊，旁边摆着几碟咸菜，一盆糙米饭，还有一小坛当地土酿的、味道冲鼻的苞谷酒。这就是秦远山能拿出的最高规格“宴席”了。
胡为民看着桌上的“佳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身后的随从们也面露鄙夷。
“秦师长，这……”胡为民刚想开口说正事。
“哎呀！胡组长！各位长官！千万别客气！”秦远山立刻打断他，亲自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糊糊，又倒上烈酒，声音带着哭腔开始表演，“实在是……惭愧啊！弟兄们马上就要出川和鬼子拼命了，可你看看，吃的这是啥？猪食都不如啊！就这，还是卑职舔着脸求爷爷告奶奶才弄来的！上峰答应的大洋、弹药、粮食，影子都没看到一个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擤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桌腿上（这个动作让胡为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声情并茂：“弟兄们苦啊！穿着草鞋，扛着老套筒，肚子里没食，心里憋着火！就盼着早点开到前线，跟狗日的小鬼子真刀真枪干一场！死了也算是个饱死鬼，总比窝囊死在这穷山沟里强！”
他这番哭穷卖惨，配合这桌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接风宴”，效果出奇的好。胡为民原本准备好的诸多严厉诘问，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对着这锅野菜糊糊大谈“纪律”和“忠诚”吧？那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咳咳……”胡为民干咳两声，试图扭转气氛，“秦师长的困难，我等略有耳闻。然，军令如山，纪律无情。此次审查，乃上峰严令，关乎抗日大局，还望秦师长理解，务必如实回答我等问题。”
“理解！绝对理解！”秦远山立刻接口，又是一杯烈酒下肚，脸色泛红，眼神开始“朦胧”起来，仿佛己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胡组长您问！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凡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他打着酒嗝，拍着桌子：“您是不是要问……问我们为啥子慢吞吞东移？唉！不是不想快啊！是没粮没弹，走不动啊！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天走不了二十里地！您说，这能怪我们吗？”
“那……关于部队思想动态，有无异常？特别是对……对某些方面的态度？”胡为民斟酌着词句，目光锐利地盯着秦远山。
“异常？啥子异常？”秦远山瞪着一双“醉眼”，一脸茫然，“弟兄们就想打鬼子！别的啥都不想！啥共产党、国民党……呃，不对，是啥这边那边……哎呦，瞧我这破嘴！”他装作失言，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继续“大舌头”地说道，“在弟兄们眼里，就只有两种人：中国人和日本鬼子！谁打鬼子，谁就是好人！谁拦着打鬼子，谁就是……呃……王八蛋！”
他这话说得粗俗，却掷地有声，让胡为民一时语塞。两个书记官埋头记录，也不知该写些什么。那两个护卫则警惕地盯着似乎“醉醺醺”的秦远山，生怕他借酒装疯。
宴席（如果算得上的话）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秦远山充分发挥了他“表演艺术家”的天赋，时而哭穷，时而表忠心，时而“酒后吐真言”痛骂鬼子和不公，把一场本该严肃紧张的审查见面，硬生生变成了一场闹剧般的诉苦大会。胡为民几次想切入正题，都被秦远山用更夸张的表演和更汹涌的“苦水”给堵了回去。
就在宴席进行到一半，秦远山正拉着胡为民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他“变卖家产为抗日”的“感人事迹”时，突然——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夔门的夜空，从师部后院方向传来！
宴席上所有人脸色骤变！
胡为民猛地站起身，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哪里打枪？！”
秦远山也“吓得”一哆嗦，酒似乎醒了一半，一脸“惊慌失措”：“啊？枪响？这……这……难道是鬼子打过来了？不会吧？警卫！警卫！快去看看！”
他心里却暗笑：好戏开场了！
这时，赵孟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演技略显浮夸）：“报告师座！不好了！刚……刚才有两个黑影想偷偷潜入师部后院通讯处重地，被我们的巡逻哨发现，发生了交火！贼人被打跑了，但我们有一个弟兄受了轻伤！”
“什么？！”秦远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力气之大，让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岂有此理！简首是无法无天！竟敢夜闯军事重地！肯定是鬼子的特务！胡组长！”他转向胡为民，一脸“愤慨”和“后怕”，“您看看！您看看！这鬼子都摸到我们师部来了！要不是弟兄们警惕，咱们今晚吃饭的家伙怕是都要搬家了！这……这还审查什么啊？当务之急是抓特务啊！”
胡为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狐疑地看着秦远山，又看看“惊魂未定”的赵孟川，试图分辨这是不是秦远山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枪声是真的，受伤的士兵也被搀扶着从门口经过，血迹斑斑（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文纸（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报告师座！我们刚刚……刚刚截获了一段可疑的电波信号！就在枪响之后不久！信号源……信号源好像离师部不远！”
秦远山一把抢过电文纸（上面是乱码），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递给胡为民：“胡组长！您看！这……这肯定是鬼子特务在和外面联系！他们这是里应外合啊！目标恐怕不只是我们师部，恐怕……恐怕是冲着各位钦差大臣来的啊！想破坏审查！甚至行刺！”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胡为民顿时感觉后颈发凉。他虽然是来查别人的，但也惜命得很。如果真有日本特务活动，甚至目标包括自己，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秦远山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暗喜，立刻趁热打铁，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胡组长！各位长官！此地己不安全！请立刻移步到后院密室暂避！那里坚固安全！赵参谋！立刻加派双岗，保护钦差大臣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后院！另外，派出搜索队，给我搜山！一定要把那些该死的鬼子耗子揪出来！”
他一番安排，雷厉风行，俨然一副如临大敌、全力保护督察组的架势。胡为民虽然满腹疑窦，但在“可能存在的刺客”威胁下，也不敢托大，只得在警卫“保护”下，疑神疑鬼地跟着赵孟川朝后院走去。
而秦远山，在送走督察组后，脸上那副惊慌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快步走向真正的通讯密室——那里，从鬼子那里缴获的电台正安静地躺着。
他的计划很简单：利用这场自导自演的“遇袭”和“截获电文”，制造紧张气氛，将督察组的注意力转移到“日本特务”的威胁上，暂时麻痹他们。同时，他要用这部电台，继续他的“将计就计”。
他要用“鼹鼠”的代号，再次向日本特务机关发送情报，内容将是：督察组己到，正施压审查，秦部内部矛盾激化，人心浮动。我己利用此机会，接近督察组，试图引导审查方向，并伺机制造事端，引发内讧。请求下一步指示。
他要让鬼子相信，他们的特务不仅安全，还在积极行动，甚至打入了督察组内部！他要借此误导鬼子的判断，甚至……从鬼子的回电中，获取更多信息！
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被督察组或者真正的内鬼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必须走。在这暗流汹涌的夔门之夜，他必须比敌人更狡猾，更胆大，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密室里，灯光昏暗。秦远山坐在电台前，深吸一口气，手指再次笨拙地按上了电键。
嘀嘀嗒嗒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的危险和希望，融入了夔门呼啸的风雨声中。而前院，被“保护”起来的督察组，正惊疑不定地等待着未知的明天。真正的内鬼，或许也正藏在这片混乱与迷雾中，窥伺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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