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青烟从驿卒服的灰烬中升起,消散在微明的天色里。
李诡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硬的农夫粗衣,将那张被墨汁浸染的脸埋在斗笠的阴影下,转身没入了阡陌。
他像一个最寻常的赶路人,徒步穿行在七村八寨之间,只是他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集市,而是每家每户的灶台。
他不再送信,只在冰冷的灶膛深处,悄悄留下一小撮无色无味的香粉。
粉末旁,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梦见什么,就告诉孩子。”
起初,一切如常。
首到第三天拂晓,第一个孩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用稚嫩的嗓音哼唱起一段陌生的调子。
那歌谣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迅速漾开。
不出一个时辰,所有村寨的孩童,无论男女,都在传唱同一首歌:“火里跑出的叔叔,信筒埋在风里。纸上的人儿没有家,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这歌声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村里那本代代相传的史册,一夜之间,书页上的字迹竟肉眼可见地褪色、模糊,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几个靠说书为生的老先生,坐在茶馆里习惯性地一拍惊堂木,张嘴想说一段“永昌三年大疫”,脱口而出的却是“永昌三年,瑞雪丰年”。
他们惊得浑身冷汗,面面相觑,仿佛自己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篡改了。
与此同时,柳春桃正带着全村老少在田埂上忙碌。
她按照李诡留下的第二张字条,发起了一场被她称作“开梦田”的古怪仪式。
每家每户,都在自家田头最肥沃的地方,立起一块巴掌大的泥牌。
入夜前,各家当家的,要用指甲在的泥牌上,一笔一划刻下昨夜的梦境。
村民们将信将疑,但连日的怪事让他们宁可信其有。
有人梦见了鱼,有人梦见了山,还有人梦见了从未见过的繁华城池。
七天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立在田间的泥牌,竟齐刷刷地从刻痕里生出了青翠的嫩芽。
芽苗沿着字迹的走向疯长,叶片舒展开来,上面的脉络清晰得如同笔画,所有泥牌上的叶脉拼在一起,竟组成了西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永昌无疫。
当夜,一名身穿巡台者制服的黑衣人悄然潜入村庄,他手持火把与钢刀,任务是毁掉这些“妖物”。
可他惊骇地发现,熊熊烈火烧不焦那薄薄的叶片,锋利的钢刀也砍不断那看似脆弱的根茎。
火焰一靠近,就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水幕隔开;刀锋落下,则像是砍在坚韧的牛皮上,反震得他虎口发麻。
一片寂静中,李诡的身影从田埂的阴影里走出。
他没有看那名呆若木鸡的巡台者,只是对柳春桃轻声说:“把叶子晒干,研成粉,混进井水里。让梦,长进每个人的血里。”
柳春桃照做了。
那一夜,整个村庄陷入了同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他们梦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独自在没过膝盖的茫茫大雪中行走。
他走得很慢,很坚定,身后却没有留下一串脚印,而他的前方,也根本没有路。
村东头的韩三娘,则在油灯下绣完了她这辈子最后一幅作品。
那是一幅数丈长的巨型绣卷,上面没有山水花鸟,只有一片火场废墟。
废墟之上,成百上千的人手拉着手,站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而在圆环的中央,一个孤单的背影,正迈开脚步,独自走向画面尽头那一片被狂风席卷的未知。
她将这幅诡异的绣品挂在了村口最显眼的老樟树上。
当天深夜,雷雨大作,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坤你实在是太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村民们都以为绣品定会被淋得一塌糊涂,可第二天去看,那绣布竟是干的,一滴水珠都没有。
不仅如此,绣布上那片代表废墟的黑色丝线,竟像活过来一般,一滴滴渗出浓稠的墨汁,顺着雨水,无声无息地流进了下方的稻田。
秋收时,那片稻田结出的谷粒,竟是前所未见的纯黑色。
新米下锅,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子,闻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莫名地流下眼泪。
而当他们将黑米饭送入口中,每个人的脑海里,都瞬间涌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却又无比真切的记忆——那是他们“从未活过的一生”。
在那个一生里,没有大疫,没有颠沛流离,只有寻常人家的悲欢离合。
村西的破庙里,寄宿在陈砚那支枯笔中的残魂,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音只有李诡能听见:“它怕的,从来不是有人反写。它怕的是,记忆自己长出了根。”
这天夜里,李诡悄然来到镇上的更鼓楼外。
他看见,地窖里那股曾经差点将他吞噬的墨汁,此刻正像一条有了生命的黑蛇,挣扎着、扭曲着,违反常理地从低处向高处逆流。
墨汁汇成一条主干,又分出七条支流,每一条支流延伸的方向,都精准地指向一个他曾留下“梦信”的村落。
这是反扑。
李诡眼神一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是苏醒在最后一刻交给他的“忘我引”。
他拔开瓶塞,将里面的粉末尽数撒入墨流之中。
香粉一遇到墨汁,竟轰然一声无声地燃烧起来,升腾起的不是火焰,而是一片扭曲的光影。
光影之中,无数个模糊虚幻的人影浮现出来,他们表情痛苦而愤怒,正用自己的手,疯狂地撕扯着一张张看不见的剧本纸页。
一阵破碎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随风飘来,是墨娘子的残音:“李诡……你不用再写了……他们……他们开始自己撕了。”
做完这一切,李诡没有停留,连夜赶往城外的荒原。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当他走到一处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沙丘时,脚下的感觉忽然变得松软。
他蹲下身,用手挖开浮沙,不过半尺深,就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圆筒——正是他当年拼死送出,却最终深埋于此的那封“不达之信”。
信筒完好无损,但周围的泥土却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划痕,仿佛有成千上万只不知疲倦的虫蚁,在这里日夜不停地爬行过。
李诡站起身,顺着这些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痕迹,一路追踪下去。
三里之外,痕迹的尽头,是一口早己干涸的枯井。
李诡探头向井下望去,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井壁之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刻满了稚嫩而歪斜的笔迹。
刻痕有新有旧,层层叠叠,但内容却只有一句话,重复了成千上万遍。
“叔叔,路在脚下,不在纸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井口边缘的平地上,一个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蹲在地上。
那孩子不识字,手里却攥着一根烧黑的炭条,正专注地在沙地上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路图。
画着,画着,那孩子笔下的路线,竟与他当年为了躲避追杀、埋下信筒时所走的那条绝密路线,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露出一口豁牙,对他灿烂一笑。
“你要去的地方,我梦见过。”
李诡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孩童的歌声己经停歇,人们的梦境也己种下,这片被墨汁浸泡了太久的大地,在经历了最初的喧哗与骚动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但这死寂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一个被唤醒的契机。
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在断裂之前,总会有一瞬间的寂静。
(http://www.220book.com/book/6X9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