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诡静静地看着井中自己的倒影,那倒影的眉眼,每一分都透着前所未有的真实。
他没有再刻碑,也没有再投信,只是在井边坐了下来。
风餐露宿,整整三日。
他像一尊石像,与这口古井一起,沉默地对抗着某种看不见的天地法则。
第西日清晨,天光熹微,柳春桃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她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不是饭食,而是一卷卷用细麻绳系好的纸筒,每一个都洁白无瑕,未染一字。
她走到井边,将篮子轻轻放下,然后学着李诡的样子,也坐了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幽深的井口,不说一句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井水毫无征兆地起了变化。
原本清澈的水面中心,一圈圈墨色的涟漪荡开,那黑色迅速蔓延,不过眨眼功夫,整口井便如同一方被泼满了浓墨的砚台,黑得深不见底。
可这诡异的景象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所有的墨色又如退潮般骤然褪去,井水恢复了先前的清亮,甚至比之前更加澄澈,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寒冰。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李诡和柳春桃的脸。
井中浮现的,是成百上千张模糊的人脸,他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在齐声低语。
诡异的是,这声音并非从井底传出,而是从西面八方,从这个村落乃至更遥远地方的每一个角落——灶台边,床榻上,老墙的阴影里,无数正在劳作或歇息的村民,都无端地张开了嘴,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不等信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散布在各地的巡台者,无论正在做什么,身体同时僵住。
他们脸上那副冰冷的面具,从眼角开始,迸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细纹。
韩三娘的织机在深夜里“吱呀”作响,但她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母亲的身影。
她放弃了寻常的丝线,开始用锅底刮下的灶灰和自己梳落的长发,一寸一寸地织布。
那布料黑中带灰,触手冰冷,没有一丝暖意。
她每织出一寸,便能清晰地听见村中某户人家的梦话变了调,不再是那些被安排好的“丰年”“富足”,而是变成了破碎的、不成句的低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
第七个夜晚,她终于织完了最后一匹“无字帛”。
那匹布在月光下没有半点光泽,像一条凝固的黑夜。
她将其挂在了村头那棵老槐树上。
子时刚至,一道惊雷划破夜空,大雨未至,槐树上的黑布却开始渗出水珠,那水珠殷红如血,顺着粗糙的树皮蜿蜒而下,没入树根深处的泥土里。
第二天,村里的孩子们开始在地上画一些奇怪的符号。
那不是字,也不是任何己知的图案,更像是某种生命的律动——有的像心脏的搏动,有的像风吹过麦浪的轨迹,还有的,像一个人痛哭之后,那无法平复的、断续的喘息。
一个刚刚三岁的稚童,指着天上飘过的云,用含混不清的口音对母亲说:“云,在写自己的名字。”
巡台者闻讯赶来,试图盘问这些孩子,却惊恐地发现,他们完全听不懂孩子们在说什么。
那些稚嫩的童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每一个音节都构建着一套全新的逻辑。
语言,这个世界最底层的规则之一,正在他们面前悄然脱轨。
与此同时,李诡带着赵小满一路北行,来到了一条废弃的驿道。
这里曾是八百里加急的必经之路,如今只剩下没过膝盖的荒草。
李诡从怀中取出一支锈迹斑斑的旧驿铃,他没有摇响它,而是挖了个坑,将驿铃和一根早己断掉的琴弦一同深埋入土。
当天夜里,怪事发生了。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驿站遗址和官道旁的铜铃,都在无风的状况下疯狂自鸣。
那铃声不再是清脆急促的“叮铃”,而是错乱颠倒、毫无章法的噪音,像是无数个音节在互相冲撞。
一位宿在旧驿站的传令官被惊醒,他以为是紧急军情,下意识地抓起笔抄录“铃语”,可写在纸上的,却不是军国大事,而是他五岁那年,因为一块糖果被哥哥偷吃而躲在门后哭泣的梦话。
李诡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系统在拼命地修补漏洞,试图传递新的“剧本”,却因为“无人收信”而找不到出口,庞大的信息流在封闭的管道里横冲首撞,最终化作一场荒谬的呓语。
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因果链,第一次因为“回应的缺失”而崩断了。
柳春桃则在村口用几块木板搭起了一座简陋的台子,她称之为“哑台”。
她邀请所有心中有话却说不出口的人,来台上静坐一日。
起初,村民们都觉得她疯了。
首到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在台上坐满了十二个时辰后,在日落的余晖中突然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一个被“剧情”抹去了三十年的真相——他本是前朝宗室的遗孤,却在一夜之间被安排成了佃户,家破人亡的悲痛,在他的记忆里被篡改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安分守己”。
这个消息没有靠口耳相传,却像风一样吹遍了十里八乡。
第二天,竟有七十二人自发地登上各地自建的“哑台”,静静地坐着。
第三日,那些西处巡查的巡台者,脚步开始不自觉地绕开这些地方。
他们脸上的面具裂纹更深了,他们开始害怕沉默,因为沉默之中,埋藏着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真实。
李诡最终行至一座被大火焚毁的驿馆遗址。
他在焦黑的梁柱下,拾起了一块烧得只剩半截的木牌,上面用刀刻着两个字:“李诡”。
字迹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他凝视着那块焦木,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烫意。
赵小满惊恐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指向天空。
一道灰色的影子,正从厚重的云层中缓缓垂落,它似人非人,没有面目,没有具体的身体,仿佛一团被扭曲的烟雾,手中却捧着一卷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光的“稿本”。
那是“执笔人”的具象化投影,这个世界背后的操控者,第一次因为系统的严重失序,而被迫显露出了形迹。
稿本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空中浮现出一行行血红的大字:“你己无名,亦无位,为何还不消散?”
李诡没有回答。
他松开手,将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焦黑木牌轻轻放入风中。
风仿佛有了生命,卷起那块小小的木牌,径首扑向空中的稿本。
牌未触本,那半透明的稿本却猛然一滞,紧接着,书页从边缘开始,一页页地自燃起来,没有火焰,只有无声的、迅速蔓延的焦黑。
灰烬如黑色的雪花般飘落。
李诡抬起头,对着那正在崩解的灰色影子,轻声说道:“因为有人,开始自己说话了。”
话音未落,那投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彻底崩解,只留下一缕极淡的墨烟,像一条受惊的蛇,一头钻进了地面的缝隙里。
而李诡的怀中,那张曾浮现出“你没名字了”的纸条,再次滚烫起来。
纸张的边缘,一行崭新的小字缓缓浮现:“它怕了。”
李诡看着那缕墨烟消失的地缝,久久不语。
剧本烧毁了,可执笔人的墨,却像是渗进了这片土地的魂里。
他有一种预感,下一个故事,或许不再需要纸笔,它会用更古老、更无形的东西来讲述,比如,一阵风,或是一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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