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陋巷的尽头,支起了一炉香。
苏醒守着炉火,火光映得她苍白的面颊忽明忽暗。
她不吆喝,也不介绍香的来历,只在炉边立了块木牌,上书六个字:闻之者梦不归。
香料是新调的,混着百年古井底最深的淤泥,还有一块无字帛书烧成的灰。
那香气很淡,初闻像雨后青草,再闻,却带出一丝陈旧书卷的霉味。
第一夜,香气随风飘散,钻入三十六户人家的梦里。
第二天清早,巷子里炸开了锅。
饱读诗书的秀才红着眼说自己梦里杀了半宿的猪,手上的血腥气仿佛还没散尽。
驻守城门的将军一脸恍惚,说他梦见自己成了个乞儿,为了半个馊馒头,被人打断了腿。
最诡异的是,连平日里铁面无情的巡台者,也有一个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家门槛上,一遍遍扯着身上的黑袍,喃喃自语:“不对,我不该穿这个……”
恐慌像蛛网一样蔓延,但那炉香前的客人却越来越多。
人们揣着好奇、揣着恐惧,甚至揣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前来嗅那一口“梦不归”。
香火烧到第三日,城中最大的话本坊突然燃起一场无名大火。
火势凶猛,一夜之间,所有赖以传唱的故事刻版,连同那些说书人烂熟于心的稿本,全都化为灰烬。
巡台者封锁了现场,严禁任何人谈论此事。
可怪事发生了,没有了话本,人们却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些故事七零八落,情节荒诞,没有起承转合,却带着一种滚烫的真实感。
废墟前,刻了一辈子话本的老陶头,呆坐了半晌,突然咧开没牙的嘴,对着众人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没庙,庙里没和尚,和尚不念经,经里没字。”
周围人听了,都当他被大火烧糊涂了,哄笑起来。
人群中,唯有李诡停住了脚步,他听懂了。
这不是疯话,这是这片土地上,第一句完全挣脱了“剧本”束缚的真言。
李诡穿过人群,径首寻到了城南陋巷。
苏醒的香炉依旧燃着,只是烟气更淡了。
他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一片从话本坊废墟里捡来的焦布残角,递了过去。
苏醒接过,凝视片刻。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蘸了一点香炉里的灰,在焦布上轻轻一划。
布上没有出现任何字迹,反而从那道划痕里,缓缓渗出了一滴殷红的、带着咸腥味的血泪。
“香能唤醒沉睡的记忆,却唤不回被强行抹去的名字。”苏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如果,有一万个人,同时嗅到同一种香呢?”
李诡眼中精光一闪,他点了点头。
当夜,城郊石碑前,赵小满用一根断弦,在无字的碑面上弹出一段不成调的音律,弦音震颤,如泣如诉。
与此同时,柳春桃带着几十个村民,将苏醒给的“无字香丸”分送至百里外的各个村落。
七日之后,月上中天,一场“梦语潮”席卷了整片大地。
成千上万的人在睡梦中,不约而同地坐起,口中齐声诵念着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而混乱的音节。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巨浪,冲刷着天地。
城中负责监视一切的巡台者们,在这音浪中头痛欲裂,脸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竟寸寸龟裂。
县衙上空,代表着“规则”的稿本投影再次浮现,它似乎被激怒了,巨大的墨笔在空中狂舞,想要写下一道“禁香令”。
然而,字迹刚刚成型,就被那排山倒海的梦语声浪冲得七零八落,化作一团团散墨,再也无法凝聚。
老陶头被抓了。
两个巡台者将他锁拿至县衙公堂,罪名是“妖言惑众”。
县官惊堂木一拍,勒令他当众背诵流传最广的《忠义传》,以正视听。
老陶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堂官吏,张开嘴,说的却不是书上的故事:“那年雪真大,我娘就冻死在桥底下。没人哭,因为剧本上写着,那一年‘百姓安乐,阖家团圆’。”
“大胆!”县官勃然大怒,喝令杖责。
第三杖落下时,老陶头没有惨叫,反而引吭高歌,唱出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古怪调子,那声音像是撕裂的丝绸,尖利而悲怆。
歌声入耳,满堂的人都觉一阵嗡鸣,竟有十几个差役当场跪倒,俯身呕吐,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一团团黑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那是被“剧情”强行压抑、吞噬掉的真实情绪。
堂外,李诡站在一棵老槐树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悄然折下一截枯枝,转身投入县衙后院的水井中。
井水瞬间剧烈翻腾,无数墨团从井底浮起,像蠕动的虫子,挣扎片刻后,最终消散于无形。
另一边,柳春桃带着村民,将那些“非史之史”刻在粗糙的陶片上,埋进了村外的乱坟岗。
每一片陶片,只记一句最朴素的真话:“王寡妇为亡夫哭了一整夜”“李铁匠喝醉了打了儿子”“那年大旱三月,官报上写的却是丰收”。
七日后,坟地上竟生出了一片片白色的小花。
花瓣薄如蝉翼,上面隐隐浮现出细小的字迹,正是陶片上记录的内容。
有村民好奇,摘下一朵焚烧祭祖,那升起的青烟里,竟传出了亡者真实的声音,不再是剧本里写的“含笑九泉”,而是一声声泣血的“我不甘”。
巡台者奉命前来铲平这片诡异的花海。
可他们的锄头刚刚落下,地面就裂开缝隙,涌出漆黑如墨的泉水。
水中,浮起无数张开的口型,它们没有发出声音,却让所有人脑海里都响起同一个声音:“我们,没有按照你们写的去死。”
李诡再次找到苏醒时,她的脸色己近乎透明,指尖也泛着不祥的黑色。
那是调动了不该调动的力量,遭到的反噬。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香能破开一场大梦,却破不了写好的命数。”她看着自己的手,苦涩地笑了。
李诡沉默着,从发间解下自己最后一根断弦,那根曾震颤石碑的弦,被他轻轻缠绕在苏醒的香炉之上。
次日,天还未亮,苏醒独自登上城楼。
她点燃了最后一炉香,名为“终梦”。
火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冲天而起,浓郁的香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弥漫了整座城池。
城中万民,无论男女老少,都在那一刻抬起头,望向城楼的方向。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呐喊。
那不是任何词句,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纯粹的、原始的呐喊。
像是婴儿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充满了未经编排的、野蛮的生命力。
天空中的稿本投影疯狂地扭曲起来,墨迹狂乱地书写着“肃静”“闭嘴”“回归剧情”,但那些文字再也无法烙印在现实里。
最终,在一声穿云裂石的呐喊合奏中,稿本投影轰然炸裂,化作漫天墨雨,纷纷扬扬洒下。
诡异的是,墨雨滴落在大地上,竟从石缝与焦土中,催生出无数鲜嫩的新芽。
李诡扶住从城楼上摇摇欲坠的苏醒,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他的眼睛,轻声说:“我……记起我娘的名字了。”
话音落下,她的身形便如青烟一般,缓缓散去。
李诡站在原地,怀中那张始终温热的纸条,再次浮现出新的字迹:“她醒了,你也快了。”
墨雨停了,新芽在废墟上生长。
李诡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又抬头望向城郊的方向,那里,曾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
旧的故事己经粉碎,但他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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