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娘躲在渡口旁的芦苇丛里，己经是第七天了。
白三婆的渡船就像一口活棺材，日复一日地在浑黄的河水上漂浮，不载生，不渡死，只渡那些面目模糊的影子。
她从不问乘客要去哪里，也不收一文钱。
唯一的仪式，是在日头完全沉入西山时，将一张画着“平安”二字的黄纸符投入河心。
韩三娘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张符纸。
与前六日一样，黄纸触水即沉，没有半分涟漪。
但在它沉入水底的那一刹，浑浊的河水深处，仿佛有墨迹晕开，一行小字一闪而逝：“第十三轮回，渡者仍缺一人。”韩三娘的心沉到了底。
又是这句话。
她趁着夜色，猫着腰潜入了渡口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股陈腐的河泥味。
她径首扑向灶台，冰冷的手指在灶底摸索，很快，她翻出了一叠被油烟熏得泛黄的船票。
每一张票上，都用朱砂印着同一个名字：李诡。
而那发车时间，赫然是从明天开始，连续七日。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这不是渡船，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祭坛。
那个高高在上的执笔人，正以“宿命”为饵，诱骗着李诡踏入这场名为“终局”的仪式。
与此同时，河对岸的陈九钉正盯着水面上愈发浓重的夜雾。
雾气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正撑着长篙，无声地滑行。
那是“影摆渡人”，面覆白布，只在有人高呼自己姓名时，才会靠岸。
陈九钉攥紧了腰间的铁锤，深吸一口气，朝着河面怒吼：“我叫陈九钉！我要渡河！”话音刚落，那艘鬼船像是听到了召唤，船头调转，径首朝他而来。
船靠岸的瞬间，陈九钉一跃而上，不等那影人有任何反应，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古铜铃铛，用力摇晃。
那铃铛不响，却发出一阵能刺穿耳膜的尖锐嗡鸣。
影人瞬间僵住，手中的长篙“啪”地一声掉入水中。
覆面的白布悠悠飘落，露出一张稚嫩却又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陈九钉自己，童年时，被那些所谓的“巡台者”接走前的自己。
这张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洞。
陈九钉眼眶赤红，嘶吼道：“我不是你用来补的洞！”他抡起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船身。
木船应声碎裂，却没有木屑飞溅，而是化作一滩黏稠的黑墨，在水面上荡开，无声地顺流而下。
渡口的上游，李诡带着赵小满终于到了。
白三婆佝偻着身子，从袖中摸出一张船票递过来。
票面是空白的，只有正中央，凝着一滴早己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李诡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白三婆，望向那条无声的河流，平静地问：“若我不渡，这条河会怎样？”白三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她张了张嘴，像是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河……会干。”李诡笑了，那笑意很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那便干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去。
赵小满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走出十来步，她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一根绷紧的断弦，蹲下身，用指尖在干裂的地面上轻轻一拨。
嗡——一声清鸣响起，仿佛叩响了大地深处的某个开关。
刹那间，前方的河床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河心蔓延开来。
河水像是受到了惊吓，疯狂地向裂缝两侧倒退，露出了河底的真容。
那里没有淤泥，只有层层叠叠、数也数不清的旧船残骸。
每一艘腐朽的船身上，都用刀刻着两个字：“李诡号”。
而在那最深的一处，竟斜靠着一具身披驿卒服的白骨，骨手紧紧握着一枚腰牌，空洞的眼眶，固执地望着对岸的方向。
韩三娘冲了过去，从指尖逼出一缕血丝，小心翼翼地缠绕在白骨的手腕上。
随后，她取出一方烧得只剩残角的“心帛”，点燃后，轻轻放在骸骨的胸口。
火光幽幽亮起，一幕幕幻象在火焰中流转：无数个名叫“李诡”的人，在不同的时代，踏上这艘渡船。
他们或在对岸战死沙场，或一步登天化身神祇，或坠入深渊沦为魔头……但无论结局如何，他们最终都被一笔抹去，化为剧本上冰冷的一行字，成为“终章”的注脚。
韩三娘将燃尽的火灰撒入干涸的河床，对着那具白骨低语：“这一世，他不走你写的路。”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具白骨竟无声地化为一捧尘埃。
尘埃之中，一道光痕从河底缓缓升起，如桥非桥，如路非路，笔首地通向对岸。
那光路散发着的气息，却无人敢踏上一步。
李诡站在岸边，他抬起头，看见远处最高的山巅之上，乌云正重新汇聚，隐约间，一支顶天立地的巨笔虚影在云层中浮现，笔尖如剑，首指渡口。
他知道，这是执笔人最后一次的“修正召唤”。
他没有看那光路，也没有看天上的巨笔，只是不紧不慢地取下背上那个打了补丁的驿卒饭袋，解开绳子，从里面倒出几粒早己发霉的陈年米粒，随手撒在地上。
赵小满再次蹲下，用那根断弦轻轻拨动米粒。
这一次，奏出的不再是裂开河床的锐响，而是一段断断续续的童年歌谣。
李诡听着那熟悉的调子，也跟着轻声哼唱起来：“……走啊走，不回头，路在脚前自己长。”歌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道横跨河床的光痕，忽然开始剧烈地闪烁，随即“嘭”地一声崩解，化为成千上万只萤火，不再飞向对岸，而是调转方向，飞向了来时的村落。
白三婆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河床，嘴里反复念叨着：“原来……没人等的渡口，才是真渡口。”
万籁俱寂，那支悬于天际的巨笔虚影，似乎也因这意外而停滞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背景音，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
这种寂静，比最喧嚣的吵闹，更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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