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怪,不是人或牲畜踩踏地面的闷响,更像是某种巨物在极深的地底,用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蠕动。
咕咚……咕咚……沉闷而富有节律,仿佛大地本身的心跳被强行逆转。
不,比那更诡异。
阿阮的经验告诉她,这是泥土在倒嚼它自己,将曾经被踩实、被风干、被遗忘的痕迹,一寸寸地翻涌出来,再原路吞回去。
这是“倒行声”。
一种只在最古老的禁忌卷宗里,用指甲抓挠出的词语。
它意味着,路,正在从终点开始,一步步返回它的起点。
李诡走过的路,在自行消失,或者说,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没走过”。
惊骇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阿阮猛地弹起,不顾一切地向着荒原上唯一的地标,那处三岔路口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尖啸,脚下的震动愈发清晰,仿佛正追着她的脚后跟,要将她刚刚踏出的脚印也一并吞噬。
当她气喘吁吁地冲到路口时,眼前的一幕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昨天,这里还是三条清晰的路,一条通往他们来时的营地,一条是李诡选择的、向未知延伸的“我存在”之路,还有一条则隐入远方的迷雾。
可现在,李诡走过的那条路,那条由他一步步踩出来的、象征着他决绝前行意志的土路,它的尽头,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回卷。
路边的砂石、干枯的草根,都随着这股回卷之力被重新犁进土里,仿佛这条路从未存在过。
阿阮终于明白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执笔人,那个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存在,它放弃了在终点书写一个“必死”的结局。
它采取了更恶毒、更根本的方式。
它在重写“来路”。
它要让李诡无路可走,让他所有前行的努力都化为泡影,让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最终只能回到那个名为“家”的、唯一的、被设定好的原点。
与此同时,在另一片沙丘的背阴处,陈九钉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一口黑血喷溅在地上。
那血浓稠如墨,诡异的是,血泊之中,竟有几缕细如发丝的墨线在缓缓蠕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挣扎着,执拗地朝着荒原深处、李诡离去的方向爬去。
他脱力地靠在岩壁上,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腰间摸出一枚刻满符文的铁扣,狠狠敲在身前的沙地上。
“嗡”的一声,地面上原本毫无生气的沙粒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开始自行流动、聚合。
这是他以半条命为代价布下的“断语砂”残阵,能窥见一丝天地间最隐秘的笔墨痕跡。
砂粒飞速变幻,最终在他面前拼凑出了一幅模糊却又触目惊心的动态图景。
图景的中心,是一个渺小的人影,正是李诡。
而从他此刻所站的位置开始,一条由无数“逆印”组成的痕迹,正飞快地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蔓延。
那“逆印”的形状,如同倒着走的脚印,不是踩出来的,而是从泥土深处自行滋生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宿命感。
陈九钉看着那逆印一路疯长,瞬间就覆盖了李诡数日的行程,他嘶哑着嗓子,与其说是在对人解释,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确认这恐怖的现实:“它……它在篡改因果。它要让他‘曾经走过的一切’,都变成‘注定归来’的证据!”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柳春桃闻讯赶到,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那幅不断震颤的砂图,以及陈九钉血泊中那些指向远方的墨线。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只一瞬间,就将这一切与不久前那股弥漫天地的压抑感联系了起来。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我明白了……如果路能回头,那走在路上的人,就不再是‘走的’……而是被‘拉回去的’!”而在更远的一个路口,赵小满独自坐在一块风化的石头上,他没有去看地,也没有去听风,只是闭着眼。
可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风中有异样。
那首李诡幼年时最爱哼唱的驿卒小调,不知从何处响起,不成曲,不成调,断断续续,却又无处不在。
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荒原的每一个角落,用记忆在低声吟唱。
这不是幻觉,赵小满知道,这是“记忆回响”。
执笔人不仅在修改物理的“路”,更在编织一张情感的“网”。
它借由所有认识李诡的人心中那份关于“故乡”的怀念,为李诡打造一个无法挣脱的“归乡”锚点。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该回家时,这思念就会化为世上最坚韧的绳索。
赵小满缓缓睁开眼,从怀中摸出一根早己断裂的琴弦,胡乱地缠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指上。
他看着自己那根因旧伤而残缺的指头,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划。
血珠渗出,被他轻轻滴入风中。
随即,他拨动了那根缠在残指上的断弦。
“铮……”一声不成调的杂音响起,错乱,刺耳,不带任何美感,像是孩童笨拙的学步,又像是老人雨天的踉跄。
但这不完美的、充满了真实烟火气的弦音,所过之处,风中那首被美化过的、宿命般的小调,竟如冰雪遇沸汤般骤然消散。
真实,哪怕再残缺,也是击碎虚假宿命最锋利的武器。
此刻的李诡,正行至一片早己干涸的河床。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
前方的泥土,正在他眼前自动隆起、汇聚,不过片刻,就形成了一条清晰的小路。
路的尽头,雾气蒸腾,隐约勾勒出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轮廓——他幼时居住的那间破屋。
他没有停步,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虚幻的屋影。
他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截早己燃尽、只剩寸许的残香,那是“苏醒残香”。
他用火石点燃,一缕极淡的、能唤醒神智的清烟袅袅升起。
他没有踏上那条凭空出现的小路,而是绕着它,走了三步。
就在香头那点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小路的边缘,无数细小的墨字从泥土中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字字诛心。
“游子归矣”“落叶归根”“英雄返乡”。
李诡冷眼看着这一切,手中的残香轻轻一弹,火星落在了那些墨字上。
嗤啦一声,仿佛点燃了浸满油的纸,墨字瞬间燃烧,化为飞灰。
灰烬落下之处,泥土发出一阵轻微的抽搐,随即,那条小路和远方的屋影,都如幻觉般消失了,一切恢复了荒芜。
他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低声说道:“家不是路指给我的,是我心里没忘掉的地方。可我现在,不靠心里那点念想活着。”夜幕再次降临。
阿阮重新伏在地上,这一次,她听到的不再是那令人心悸的“倒行声”。
整个大地死寂一片。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己结束时,地脉深处,极轻微地传来了一声“咔嚓”。
那声音清脆、短促,就像……就像一根笔的笔尖,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折断了。
阿阮猛地抬头,骇然望向荒原深处。
她看到,李诡正站在那条被逆转的道路的尽头,也是起点。
他抬起了脚。
那一脚,没有落在新生的荒原上,也没有踩回旧日的归途,而是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离地半寸,然后,轻轻地向下一碾。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声音,却仿佛踩碎了“归途”与“去路”之间那根无形的线。
刹那间,荒原上所有正在倒退的痕迹,所有从地底滋生的“逆印”,全都戛然而止。
泥土如一潭死水,彻底凝固。
而李诡,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过身,面向一个完全未知、没有任何道路的黑暗方向,一步踏出。
他的脚下,无痕,无影,无风相随。
他走进了真正的虚无。
危机似乎解除了。
荒原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安静得可怕。
可阿阮的心,却沉得比刚才更深。
那种被强行扭转现实的压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仿佛这片大地的心被掏走了一块。
风重新吹起,这一次,风里带来的不再是那首驿卒小调,而是一些更古怪的东西。
一些支离破碎的、不成逻辑的声响片段,像是无数人临死前的呓语,又像是山谷顽固的回音,它们交织在一起,盘旋不休。
阿阮站起身,辨认着那声音最密集的方向。
那里是当地人口中一处不祥之地,一个被他们称作“回音坡”的地方,据说,任何声音到了那里,都会被永远地困住。
她知道,李诡斩断了归路,却也可能,在这片被强行抹除又强行缝合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
而她,必须去看看那道疤痕里,究竟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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