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名为“回音坡”的荒凉山脊上。
阿阮伏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将耳朵紧紧贴向地面，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风来了，带着草原深处草木枯败的气息，也带来了别的东西。
一段极度熟悉的语调，乘着风的翅膀，钻进她的耳朵。
是李诡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我走这条路，是因为……”
声音在这里断掉，仿佛被人用剪刀硬生生剪断。
阿阮的心猛地一抽。
风声呼啸而过，片刻后，又带来下一句。
“如果你们还……”
又断了。紧接着是第三句。
“其实我一首……”
戛然而止。
阿阮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这不是幻觉，更不是什么鬼魂作祟。
她瞬间明白了。
这是“执笔人”的手段。
那支看不见的笔，正在翻检李诡过往的岁月，将他那些因故沉默、被人打断、或是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话语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制成一枚枚淬毒的钩子，撒向这片被故事笼罩的大地。
它在诱惑，诱惑每一个听到的人，用自己的想象和期待，去补完这些“未说完的话”，从而为李诡这个角色，共同谱写出一篇符合“读者”期待的“最终宣言”。
同一时间，村落里，柳春桃正带着几名民兵巡夜。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今夜的村子太“亮”了。
明明是深夜，好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都透出摇曳的油灯光晕。
她带人推开一户院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
院子里，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竟围坐在一起，神情狂热而虔诚，像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他说，‘其实我一首想回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喃喃道，眼中闪着泪光，仿佛亲耳听见了游子归乡的誓言。
她身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立刻反驳，脸涨得通红：“不对！李诡大哥才不会这么软弱！他是说，‘如果你们还能战斗，就记住，你们才是真正的光！’”
“胡说！”另一人高声道，“他明明是在忏悔，他说‘我走这条路，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争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听到的、补全的，才是唯一的真相。
“都住口！”柳春桃一声厉喝，声音里含着压不住的怒火，“你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众人被她的声音惊醒，却毫无惧色，反而激动地辩解：“我们没有胡说！这是李诡的心里话！风告诉我们的，我们是替他说出真相！”
柳春桃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碎片，那是“真言碑”的残骸。
她将碎石猛地按在院中的石桌上，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扩散开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石桌的表面，竟像被无形的刻刀划过，浮现出一行行字迹，工整得如同抄录。
“其实我一首想回家。”
“你们才是真正的光。”
“我走这条路，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村民们刚才争论的话，一字不差地被铭刻在了上面。
柳春桃猛然醒悟，刺骨的寒意从尾椎窜上天灵盖。
不是他们在说，是“执笔人”在借他们的嘴，为李诡书写“终章台词”。
村落另一头，“无词堂”内，老陶头独自坐着，面前的茶早己凉透。
忽然，他感觉心头一紧，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烙铁，有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滚、冲撞，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他知道，这是“叙事惯性”在作祟。
作为一个讲了一辈子书的说书人，他的本能告诉他，故事不能断在这里，李诡的沉默必须被打破，“故事该有下文了”。
这股冲动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夺走他的神智，让他也成为那些围坐低语的村民中的一员。
“不……”老陶头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一只铜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自己的膝盖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剧痛如一盆冰水，浇灭了他脑中的狂热。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衣背。
他嘶哑着嗓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怒吼：“我不讲，这个故事，就不算完！”
当夜，他拖着一条断腿，爬到堂前，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冰冷的石板上奋力写下三个大字。
“无下文”。
字迹完成的瞬间，那块青石板发出一声哀鸣，从中间骤然裂开。
一道道漆黑的墨雾从裂缝中渗出，在空中扭曲成一张张无声嘶嚎的脸，如怨鬼，如恶灵。
荒原上，一座废弃的驿站。
李诡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墙根下聚着的十几个少年。
他们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模仿他惯有的沉默神情，口中念念有词。
“他下一步会去哪？”
“他一定在想，怎么才能终结这一切。”
“不，他会说，‘我的使命，尚未完成’。”
他们像一群蹩脚的演员，在排演一出关于英雄的戏剧，而英雄本人，就站在他们面前。
李诡脸上没有惊愕，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缓缓蹲下身，从驿站焦黑的土地里，挖出了一块烧得只剩一角的日志残页。
那是他曾经留下的东西。
他没有看上面的字，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它撕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然后松开手，任由它们撒入风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碎片并未落地，而是在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动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竟在空中短暂地拼凑出了一句话。
“你们猜的，都不是我说的。”
话音未落，纸片组成的字迹轰然西散，化为齑粉，消失在夜色里。
少年们全都怔住了，脸上的狂热和笃定瞬间凝固。
良久，才有一个人颤抖着，低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中，却谁也不敢触碰的问题。
“那……他还算不算英雄？”
没有人回答。
回音坡上，阿阮将一切听得真切。
当所有声音都消失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同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来自风中，而是来自她紧贴着的大地之下，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
“嗯？”
那是一个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的鼻音，就像一个正在阅读的读者，翻到某一页，发现情节并未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时，下意识发出的疑问。
阿阮猛然睁开双眼，霍地抬头，望向荒原深处。
只见远方一道高岗之上，李诡正独自站立，背后是一轮没有丝毫光亮的死寂之月。
他不开口，也不动手，只是面对着那片被“故事”侵蚀的虚空，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一个简单，却充满决绝意味的动作。
刹那间，风停了。
声寂了。
天地间所有“未说完的话”，所有被拼接的、被杜撰的、被期待的言语，都像被剪断了丝线的木偶，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骤然消散。
而高岗上的李诡，己经转过身，一步步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仿佛从未有人期待过他，究竟“说到哪了”。
世界，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令人心安的死寂。
然而，也正是在这片极致的安静里，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持续而有节奏的异响，从村落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悄然浮现。
叮……叮……
像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无力而固执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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