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无光之地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一切。
光、声音,甚至连影子和呼吸都无法幸免。
李诡能感觉到自己的肺部在起伏,喉结在滑动,但那本该存在的吸气与呼气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离开身体之前就悄然掐灭了。
他成了这片死寂中一个同样死寂的轮廓。
他尝试张开嘴,用尽力气,声带在震动,舌头抵住了上颚,一个最简单的音节本该就此诞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并非失语,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剥夺。
这个地方,不承载言语。
就像一张空白的稿纸,拒绝任何墨点。
他从怀中摸出那截断弦,这是他与那个喧嚣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他以指为拨,熟练地做出一个弹奏的动作。
指尖的皮肉与粗糙的弦线摩擦,那种熟悉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可预想中的“铮”然之声,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弦,也在此处失声。
一片绝对的虚无中,苏醒的话语却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比任何声音都要清晰:“最真的记忆,从不靠声音留存。”
记忆。
李诡闭上了眼。
既然外界的一切都被剥夺,那便向内求。
他开始回溯,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寻找浮木,在自己被设定好的、日复一日的驿卒生涯中,寻找那第一个让他感到“不对劲”的瞬间。
有了。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浑身湿透,将一封加急战报送至边关烽火台。
守将身中数箭,靠在墙边,生命正急速流逝。
他记得很清楚,守将的嘴唇在开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了什么。
可第二天,他看到的官方战报上,却写着“守将英勇战死,遗言壮壮烈,誓与边关共存亡”。
不对。
李诡的记忆像一把尖刀,刺破了那层由文字织成的华美外衣。
他记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守将,嘴唇翕动,在一片风雨声和伤口涌血的“嘶嘶”声中,无声地对他说出的,根本不是什么豪言壮语。
他说的是:“……我不想死。”
这个念头,这句被抹去的、最真实的遗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炸开。
就在这一瞬间,李诡脚下那片死寂、平滑如镜的土地,竟微微起伏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那起伏的频率沉稳而有力,仿佛一颗被唤醒的、巨大的心脏,正在重新开始跳动。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回音坡”废墟里,阿阮正蜷缩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下,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鲜血依旧从她的指缝间渗出。
她早己用秘法封住了自己的听觉,但“共听”之术残留的后遗症,却像无数条毒蛇,在她脑中疯狂撕咬。
李诡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她喘不过气。
老陶头临死前那爽朗又诡异的笑声,一遍遍回响。
赵小满用断弦奏出的无声震动,像钢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还有温六娘的水语,那水流声时而轻柔,时而狂暴,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些声音,这些记忆,都不是她的,但她却被迫成为一个容器,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传递者。
“不……”
阿阮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将满是鲜血的嘴唇张到最大,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
她的意志,此刻纯粹到了极点。
“我不听!我不记!我不传!”
奇迹发生了。
那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拒绝,仿佛一句拥有无上权威的敕令。
盘踞在她脑海中所有交织的声线,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
可这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种全新的、她从未感知过的声音,取而代代之。
那声音极其遥远,又极其沉重,不像是任何活物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律动,一种……呼吸。
一下,又一下。
如同这片大地,正在缓缓吐纳。
阿阮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源层”的律动。
官道旁的一处三岔路口,赵小满盘膝而坐,那截染血的断弦搭在他的膝上。
他的手指己经血肉模糊,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感知早己超越了这具皮囊,延伸至远方。
他能“看”到,在遥远的天际,正有一道道无形的“静震”频繁闪过。
那是执笔人。
他正在试图重启修正波,要将李诡这个偏离了轨道的“字符”强行拉回,或是彻底抹除。
赵小满深吸一口气他抬起残破的手指,轻轻勾住断弦。
这一次,他不是在抵御,而是在引导。
他将自身的感知力,像流水一样,顺着弦线缓缓注入脚下的大地。
他的感知,在地底穿行,很快便触及了陈九出发前,在各个要道钉下的铁网。
紧接着,又连接上了柳春桃所守护的那三口深井,井水深处的寂静与他的感知产生了共鸣。
最后,他感知到了阿阮,感知到了她刚刚创造出的那片绝对的、纯粹的“寂静领域”。
铁网为骨,井水为脉,寂静为域。
一张前所未有的“无音之网”,就此织成。
当那道无形的修正波再次袭来时,整张网没有丝毫颤动,它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任由那股足以抹平山丘的力量穿透而过。
但它并非毫无作为。
它以一种近乎诡诈的方式,将修正波的轨迹悄悄扭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将其“导”向了荒原深处那道巨大的裂隙——那个被他们称为“无稿之地”的入口。
李诡察觉到了脚下震动的变化。
那如心跳般的起伏,忽然多了一丝熟悉的节奏。
那不是来自这片土地本身的敌意,而更像是一种……传递。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微微起伏的地面上。
这一次,他“听”到了一段完整的、无声的信息。
那是赵小小满独有的“弦语”。
“守路口,不追你,但等你回来。”
李诡的心头猛地一震。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循着这股震动,将自己的意念传递回去。
但他没有。
他知道,一旦他做出回应,就等于在这张空白的稿纸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笔。
而他,还不想被“写”下。
他缓缓起身,眼中的迷茫被一丝决绝取代,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触及了这片空间的边界。
那是一面“墙”。
它没有实体,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温度。
它完全是由无数被抹去、被禁止、从未被说出口的“未说之语”堆积而成。
那里面有谎言,有真相,有临死前的忏悔,有未曾表露的爱意。
它们本该存在,却被强行剥夺了存在的资格,最终被弃置于此,化作这堵囚笼的砖石。
李诡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面无形的屏障上。
就在他触碰的瞬间,屏障内部,无数混乱的虚影中,有一行字迹缓缓浮现,仿佛是这堵墙对他的回应。
“你也是……被写过的……”
这行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一股剧痛从他心口蔓延开来,像是有一段被深埋在海底的记忆,正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他不是驿卒……他从未出生在那个小小的驿村。
三百年前,他曾是离“执笔人”之位最近的“候补”,他发现了稿纸世界的真相,他试图焚烧那份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原稿”。
然后,他失败了。
作为惩罚,他被抹去了身份,重置了记忆,变成了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驿卒”,被投入无尽的轮回,永远奔波在送信的路上。
而那株被他视若珍宝的奇异小草,正是他当年被抹杀前,藏于袖中的最后一粒“真种”。
李诡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看着那面由无数“沉默”构成的墙,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过往的一切,所谓的信念、所谓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可笑。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这堵墙,又像是在问自己。
“若我也是被写的……那这一念‘我不信’,算不算——第一次?”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心中那个“不信”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碎裂声响起。
那面由无数“未说之语”构成的坚固屏障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这不是一声普通的碎裂。
这是这片“无稿之地”诞生以来的第一声“响动”。
这声音没有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作用于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之上。
它像一声号令,一道惊雷,顺着赵小满编织的“无音之网”,顺着阿阮感知的“源层律动”,瞬间传遍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就好像,有什么沉寂了太久的东西,从最深的底层,被这第一声啼哭般的巨响,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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