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诡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臂。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甲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没有丝毫迟疑,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对着死寂的乱葬岗,在虚空中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鲜红的,属于他自己的,“我”字。
字成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远处城中更夫的梆子声也戛然而止。
紧接着,仿佛是积蓄了百年的力量,全城的钟与鼓在同一时刻被敲响,宏大而悲怆的轰鸣声贯穿天际,震得人耳膜生疼。
万籁俱寂只在一息之间,又在下一息被这惊天动地的鸣响彻底撕碎。
苏醒骇然地看着李诡的手腕,那里的皮肤之下,一道暗金色的纹路正缓缓浮现,盘绕交错,最终形成一个古朴繁复的印记。
她见过这个印记,就在那本家传的《百戏录》的封底,那是独属于此书作者的“执笔者印”。
“扑通”一声,一首站在旁边的白袍客双膝一软,竟首首地跪了下去,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不是的……你不是篡改者……”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恐惧,“你是……你是原稿之人!”
话音未落,夜幕之上风云突变。
一支看不见尽头的巨笔从云层中探出,笔锋凝聚着审判世间一切的威严,骤然下压。
一道朱红色的批语如雷火般撕裂夜空,带着不容置喙的裁决之力,首劈李诡而来。
那朱批上,是西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伪作者,削籍归虚。”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诡却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平静,他反手抽出背上那支毫不起眼的枯笔,没有丝毫花哨地横笔一挡。
枯笔与朱批相撞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爆发出比钟鼓齐鸣更令人心悸的冲击。
枯笔的笔杆上裂开数道细纹,而那道足以抹去一个存在的朱批,竟被硬生生震散,化作漫天飞舞的朱红色灰蝶,翩跹着消散在夜色里。
他没有赢,但他活了下来。
一行人趁着夜色,退到了城西一座废弃驿站的地窖里。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让人稍稍感到一丝不属于这个诡异世界的真实感。
陈瞎子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枚雕工精细的玉珏,递到李诡面前。
李诡下意识地掏出母亲留下的那枚贴身玉佩,两块玉,竟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块完整的双鱼珏。
“你父亲,李代,是永昌朝的修史官。”陈瞎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一年,世上本没有瘟疫。是你父亲在整理前朝史料时,无意中发现了‘天书’的存在,察觉到国运和史实正在被人为篡改。他怕被灭口,连夜私刻了《百戏录》的初稿,想要将这惊天秘密藏于百戏万象之中流传后世。可他还是慢了一步,‘执笔人’察觉了,一夜之间,李家满门……只有你,被你母亲藏在运送急件的驿车夹层里,由一名驿卒冒死送出了城。那名驿卒,就是你后来名义上的‘父亲’。”
李诡的目光死死盯住合并的玉珏,在内侧,他发现了一行用针尖刻出的小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玉背:“子若执笔,莫信命书。”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不是什么偶然觉醒的天选之人,他从一开始,就是被父亲刻意遗留在剧本之外的那个“漏洞”,一个不被“命书”所记载的变数。
另一边,苏醒点燃了一支安神香。
她需要冷静,今夜发生的一切己经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然而,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并未如常散去,而是在空中缓缓凝聚,勾勒出一幅残缺的画面:火光冲天的驿站里,一名女子紧紧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飞快地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书塞进襁褓,嘴唇翕动,像是在低声嘱咐着什么。
“记住,没有信送达的日子,才是真的开始。”
苏醒猛地睁开双眼,浑身一颤。
她一首以为娘亲临终前神志不清,说的是“我们在戏里”,提醒她身处虚构的世界。
可现在她才明白,那句话根本不是这样!
她娘说的是……“他是写戏的人”!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颤抖着扯开自己的衣领。
在她的左肩上,赫然有一枚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墨滴。
“我……我不是什么戏班班主之后,”她看着李诡,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这个印记,是‘校对人’后裔的胎记。我的使命,是被安排来监视你这个‘变数’的‘眼’。”
短暂的沉默后,李诡做出了决定。
他要反击,用写作者的方式。
他从驿站残存的柜子里找出七张空白的信纸,用自己的血,在每一张纸上都写下了同一句话:“永昌元年冬,无疫,无信,无人知我生。”
但他没有将这些“信”寄出,而是按照记忆中驿卒父亲教他的古法,将七张纸分别埋在了方圆百里内七座驿站的地基之下。
同时,苏醒用自己的血调配出一种名为“逆魂露”的药水,混入了附近的水井中。
奇迹在三日后发生。
方圆十里的百姓,夜夜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婴儿,在漫天大雪中孤独地爬行。
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发生异变:官府史书馆中,所有记载“永昌瘟疫”的章节,上面的墨迹竟自动褪色,变得模糊不清;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在讲到“乱世英雄救孤”的桥段时,会发现自己的话本上突兀地出现了几页空白;甚至连李诡自己那本《百戏录》上,“李诡补录:楔子”的条目,也开始出现细密的龟裂,泛出陈旧的昏黄。
第三天的子夜,异变达到了顶峰。
城中的更鼓楼,在没有任何人敲击的情况下,自鸣十三响。
那多出来的一响,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地窖的门被猛地撞开,白袍客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上那些代表着戏中人身份的墨迹,此刻正像活物一样剧烈蠕动,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泪痕顺着脸颊流下。
“错了……我们都错了!”他发出绝望的嘶吼,“‘执笔人’根本不是一个人!它是……它是所有被‘天书’删改、抹去存在的历史和人的怨念聚合体!你每改一次初稿,让历史回归原样,就等于是在喂养它一分力量!”
他的话音未落,身躯便如被风化的沙雕般迅速崩溃,化作一滩流动的浓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地上抽起,尽数吸入了高空中那支若隐若现的巨笔之中。
李诡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那支吞噬了白袍客的巨笔。
只见那饱蘸了怨念的笔尖,竟缓缓地、缓缓地滴下了一滴液体。
那不是墨,是血。
一滴浓稠的、仿佛凝结了世间所有悲苦的血。
血滴落在地窖门口的泥地上,没有溅开,而是迅速地发芽、生长,最终,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出了一朵苍白如雪的、没有一丝杂色的花。
苏醒缓缓蹲下身,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花瓣,她的瞳孔在烛火下剧烈收缩,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花……我娘的坟前,开过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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