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种无根的苍白小花，纤细的花茎仿佛一碰就碎，在阴影里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他循着那诡异的花迹，一路追到了城南最偏僻的旧巷。
巷子尽头，是一间西面漏风的破茶棚，风中卷着残破的茶幡，发出呜呜的哀鸣。
茶棚里，坐着一个盲眼老妇。
她满脸皱纹深陷，眼窝空洞，怀里却紧紧抱着一把蒙尘的三弦。
苏醒认得她，那是失踪了许多年的说书人，墨娘子。
不等苏醒开口，墨娘子浑浊的眼珠转向他的方向，枯瘦的手指拨动了琴弦，不成调的音律带着一股子纸钱味儿，幽幽地唱了起来：“有一子，生于无疫夜，抱书逃火劫，笔断天命线……”她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唱罢，她嘴角咧开一个森冷的弧度：“你们动了‘根戏’，现在，连死人都不能好好躺着说话了。”说着，她缓缓掀开自己的左边袖子。
苏醒倒吸一口凉气。
那条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早己干涸的墨痕，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孔洞，仿佛曾被无数尖锐的笔尖狠狠刺穿过。
墨娘子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空洞的眼窝“看”着他们，道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百戏录》的初稿，并非人人可读的剧本，而是由一代代“守夜人”传承的禁物。
守夜人的职责不是书写，而是“封缄”。
他们将那些被巨笔篡改的真实，一点点封印进无人问津的香灰里，藏匿于市井流传的歌声中，寄托在凡人午夜的梦境里，只为等待那个能重启一切的“原笔之人”归来。
而高悬于天空的那个“执笔人”，它最惧怕的不是凡人的反抗，而是遗忘。
一旦世间再无人记得真相，所有人都彻底相信了它编造的剧本，那么初稿将永无见天之日，被篡改的命运便会成为永恒。
墨娘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古旧的木匣，匣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捧细腻如尘的香灰。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吞下的最后一炉‘残忆’。”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里面封着三十六个被《百戏录》彻底抹去之人的真名。”李诡与苏醒对视一眼，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两人心中成型。
他们要设一个“记忆流转”之局。
几日后，柳家村的柳春桃忽然疯了，逢人便抱着个破布娃娃，哼唱着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儿歌，那不成调的词句，却隐隐暗合了香灰中某一位死者的生平。
与此同时，县衙的刘捕头借着查访民间奇案的名义，将墨娘子的那段唱词，一字不差地录入了一本无人翻阅的“民间异闻”档案，存进了县衙最深的非案卷档库。
怪事，在第七天夜里达到了顶峰。
柳家村、县城、城南驿站，三地百姓竟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梦见了一个陌生人短暂又悲惨的一生，从出生到惨死，历历在目。
而当他们从梦中惊醒时，竟能脱口叫出那个陌生人的真名。
《百戏录》的反噬来得又快又猛。
县城里说书人手中的话本上，那些本该“命运己定”的角色条目旁，开始频频浮现出一个个墨色的问号。
书中一些无关紧要的配角，更是突然“离戏”。
有的人毫无征兆地跑到城外寺庙出了家，有的人变卖了所有家产远走他乡，更有一个屠夫，在午夜用自己的屠刀自尽，墙上用血写着一行字：“我不是他安排的我。”天空之上，那支巨大的毛笔再度降临。
但这一次，它没有落下任何笔画，只是悬停在云层中，笔尖微微颤抖，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老人。
李诡知道，它的力量正在被削弱。
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冲到驿站紧闭的大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写下六个大字：“永昌元年，无疫。”那扇饱经风霜的门板，像是沙漠遇见甘泉，疯狂地将血字吸了进去。
紧接着，门板上竟浮现出层层叠叠、数也数不清的透明手印。
那是当年被大火焚毁的初稿残魂，它们在跨越时空的黑暗后，终于再一次触摸到了真相。
当夜，全城三百八十口古井，井水同时剧烈沸腾。
咕噜咕噜的白汽中，无数细小的纸灰从井底浮起，在水面上缓缓聚集，最终在每一口井的水面上，都拼出了同样一行字：“我们记得。”晨光熹微，墨娘子坐在茶棚里，身体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竟化作一缕缕墨色的青烟，随风消散。
她最后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笔能写命，香能醒梦，但唯有‘不信’，才能破戏。”李诡怔怔地望着一口沸腾不休的古井，忽然感觉手中那支从不离身的枯笔，传来一阵微微的发烫。
他猛地低头，只见光秃秃的笔杆上，竟缓缓浮现出几个崭新的小字：“作者未亡，稿本重燃。”苏醒一把拉住他，让他后退一步，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恐与颤抖：“李诡，你看……那些井里浮上来的纸灰，为什么……都像你小时候写的字？”李诡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笔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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