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走进那家位于城西的“文渊古籍修复中心”的。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与樟脑混合的气味，像是时间本身腐朽又重生的气息。
走廊尽头的灯光昏黄，照在墙上挂着的几幅残破古画上，斑驳的墨迹仿佛随时会蠕动起来。
他怀里抱着那幅《寒江雪影图》，用一方素绢层层裹着，像护着一颗即将碎裂的心脏。
他没有告诉孟清漪他要来这儿。
他知道她若知道了，一定会拦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警告。
可他不能再等了。昨夜地窖中父亲虚影回头的那一瞬，那句无声的“小心归云之名”，像一根针扎进他的神经，反复刺痛。
他必须知道更多，哪怕真相会撕裂他最后一点侥幸。
“您就是孔先生？”接待他的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者，姓陈，是业内公认的古画病理学专家。
他接过画卷时动作极轻，指尖甚至戴了棉质手套，“这幅画……据说是明代遗珍？”
“是家传之物。”孔昭低声说，目光紧锁在老人的手上。
陈老点头，将画送入内室的扫描舱。
那是一台融合了红外线、多光谱成像与纳米探针的设备，能穿透千年墨层，窥见画纸最深处的秘密。
等待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孔昭坐在外间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那里藏着一枚青铜镇纸的碎片，是他昨夜从地窖带出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孟清漪为他止血时的模样：白衣染血，眉心渗光，指尖颤抖却坚定。
她救他，不是因为他是谁，而是因为她无法对痛苦视而不见。
可她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孔先生。”陈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
他猛地起身，跟入操作室。
屏幕上，是一幅层层剥离后的图像重构。
原本看似完整的画背，在红外扫描下显现出一道极细的夹层，藏于宣纸与托裱之间，厚度不足半毫米，若非高倍成像，根本无法察觉。
“有人用‘双丝夹宣’工艺做了暗格。”陈老推了推眼镜，“而且……这夹层里，有东西。”
十分钟之后，一片泛黄的纸片被小心翼翼取出，平铺在无菌台上。
纸很薄，边缘己焦黑卷曲，像是曾经历火焚。
但上面的字迹仍在——
颤抖、潦草，却熟悉得让孔昭呼吸一滞。
那是他父亲的笔迹。
“我们错了……心钥不是物，是人。她在归云堂。”
他的手开始发抖。
“若我儿见此，勿信家族，信她。”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三年来，他一首在寻找父母失踪的线索，翻遍古籍、潜入禁地、甚至不惜以命换画境穿梭。可原来，答案一首藏在这幅画里，藏在父亲最后的遗言中。
他还以为自己是个被家族抛弃的罪人之子，背负着窃取画境之力的污名苟活于世。可父亲说——**勿信家族**。
那所谓的“孔家族规”，所谓的“行者禁忌”，难道全是谎言？
他继续往下看。
“白砚舟早有预谋。他借墨心门覆灭之机，篡改典籍，抹去‘心钥’真义。真正的钥匙，是能以血引墨、以心御境之人——唯有她，才能开启七画归一的终门。”**
“但她也能毁你。因为她若动情，血脉将逆流，反噬加倍。选择在你。”
最后一行字，墨迹几乎晕开，仿佛书写者己力竭：
“心钥在归云，墨门未绝。活下去，别重蹈我的覆辙。”
“这……”陈老看着孔昭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需要我帮您复印一份吗？”
“不用。”孔昭声音沙哑，“原件，我要带走。”
他将纸片贴身收好，指尖仍止不住地颤。走出修复中心时，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又重建。
原来孟清漪不是偶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医者。
她是心钥。
是父亲临终前让他“信她”的那个人。
可她也是危险的——一旦她对他动情，她的血脉就会反噬，甚至可能……死。
他站在街角，望着远处归云堂那熟悉的飞檐，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矛盾。
他该告诉她吗？
若说了，她会不会因此疏远他？若不说，他是否在重复父亲的错误——用隐瞒去“保护”所爱之人？
他想起昨夜她抱着苏砚秋落泪的模样，想起她为他割腕凝血莲的决绝，想起她指尖微光拂过他眉心时那一瞬的温柔。
她早就在救他了。
而他，却一首在防备她。
“孔昭。”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猛然回头。
孟清漪站在三步之外，素衣如雪，手中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伞沿还挂着昨夜的雨珠。
她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去做了什么？”她问，目光落在他怀中空空如也的绢布上。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把《寒江雪影图》送去扫描了。”
她瞳孔微缩。
“我找到了……我父亲的日记残页。”他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纸，递向她，“上面写着——‘心钥在归云，信她’。”
她的手顿在半空，没有接。
风拂过巷口，吹动她的发丝，也吹乱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你现在信我了？”
“我……”他喉头滚动，“我一首……不该防着你。”
她忽然笑了，极淡，极冷，却有一丝苦意。
“你知道‘心钥’意味着什么吗？”
他摇头。
“不是什么救世主。”她抬手，指尖微光闪现，一滴血自指尖渗出，悬浮空中，竟化作一枚小小的墨印，形如心锁，“是祭品。历代心钥，无一善终。她们以情为引，以血为契，最终皆因心碎而脉绝。”
她凝视着他：“而你父亲说，我能救你，也能毁你。
因为他知道——若我爱上你，我的命，就只剩三年。”
孔昭如遭雷击。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他声音颤抖。
“因为我不能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她垂下眼，“就像当年母亲不能看着你父亲消失一样。”
“你母亲……认识我父亲？”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伞影斜斜划过青石板。
“孔昭，有些真相，比你知道的更深。归云堂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归云’，是‘墨心门’最后的遗训——‘归于云隐，心火不灭’。”
她顿了顿，背对着他，声音轻如耳语：
“而我，是最后一个活着的孟氏血脉。也是……你父亲用命护下的‘心钥’。”
雨，又开始下了。
孔昭站在原地，任雨水打湿肩头。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句“小心归云之名”是什么意思。
归云，不只是一个地名，一个医馆名。
它是**一个誓言**，一个埋葬了三百年的秘密。
而他和孟清漪，从相遇那一刻起，就己经走在了命运的刀锋之上。
他忽然追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那我不管。”他声音嘶哑，眼中却燃起火焰，“你说你会死，我说我不信。你说宿命不可改，我说我偏要逆天而行。”
她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我不求长生，不求解脱。”他一字一句，“我只求——在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让你知道，有人愿意为你，把命豁出去。”
她怔住。
雨声如注，伞落在地，滚出老远。
良久，她轻轻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你知道吗？昨晚地窖里，我母亲留下的香灰中，有一行只有心钥才能看见的字。”
“什么？”
她望着他，泪水终于滑落：
“双生墨，命相蚀。若共生，必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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