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将至,国子监突爆惊闻。
一份乡试录供被匿名送至御史台,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江南某县中榜名单里,竟有一人三年前己病故,棺椁入土,坟头生草。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遍京城。
崔明远率三十六名老学官披麻戴孝,跪在政事堂前,额头磕地,声泪俱下:“试吏生滥权妄为,污我抡才大典!此非取士,乃乱国之始!”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连一向支持新政的礼部尚书裴昭,也罕见地沉默了。
他手中捏着那份录供,眉头紧锁——若此事属实,试吏生制度尚未立稳,便己染上舞弊污名,百姓如何信服?
寒门如何归心?
风起于青萍之末,祸生于帷幄之间。
林晚在望江楼收到密报时,正批阅着江南七州的耕权帖发放进度。
她只扫了一眼,唇角反而扬起一丝冷笑。
“好一招借尸还魂。”
她当即召见试吏生榜首——谢琅。
少年入殿,玄衣窄袖,眉目冷峻,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他听罢来意,只是轻轻一笑,眼底却燃着火:“娘娘可知那‘己故考生’是谁?是我夜学同窗陈砚之。去年冬,他因替佃户写诉状,被县中豪族家丁活活打死,头颅撞在石阶上,脑浆溅了半墙。尸身抬回时,老母抱着哭瞎了眼。”
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砸进人心。
“他们不光杀了他,还要在他死后,拿他的名字做局,毁新政,踩寒门,再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林晚静静看着他,忽然问:“你怕吗?”
谢琅抬眸,目光如刃:“怕?我若怕,就不该来考这试吏生。娘娘给的不是一条活路,是一条血路。我踏进来那天,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林晚眸光深沉如海。
次日清晨,圣旨出宫——秋闱延期十日。
新制颁行:废闭卷誊录,行“三日实考”。
第一日,策论。
题为《均田之利害》,不限字数,不限体例,但凡能言之有物、持之有据者,皆可得分。
第二日,实地策问。
考生赴京郊官田观耕三日,亲见农人挥锄、牛力疲竭、田契焚毁之痛,返后作《劝农疏》,不许空谈仁政,只许写实见闻。
第三日,殿试答辩。
由试吏生互评、寒门官吏质询、百姓代表提问。
考生姓名封弥,但籍贯、出身、教育履历——全部公开。
谁是门阀子弟,谁是夜学苦读,谁曾为奴为婢,谁父兄死于豪强之手,一字不瞒,天下共鉴。
“我要让所有人看清,”林晚在政事堂立下铁令,“谁在真正为这天下流血,谁又在用笔墨吃人。”
考期首日,贡院内外肃然。千名考生执笔凝神,墨香弥漫。
崔明远坐镇誊录司,表面正襟危坐,暗中却使心腹誊录官动手脚——谢琅答卷中,原写“均田乃安民之基”,被改为“均田可乱纲常”;“豪强兼并,当以法绳之”,篡作“豪强势大,宜共治之”。
一字之差,便是杀身之祸。
可他没料到,沈知微早己带内廷记事官入驻誊录房,全程监录。
当誊录卷呈上时,她只看了一眼,便冷笑出声:“此卷笔迹浮滑,运笔无锋,与谢琅平日所写《观政录》迥异。且他惯用松烟墨,此卷却是油烟,纸张亦非夜学统配竹纸——分明是伪造!”
林晚闻报,当即命人调出谢琅过去半年在夜学所写的全部策论、笔记、批注,共计三十七篇。
纸张、墨色、字形、句式、用典习惯,一一比对。
铁证如山。
崔明远被召至政事堂,跪地颤抖,满头冷汗。
林晚端坐高位,目光冷淡:“你身为国子监祭酒,教化之首,不思匡正学风,反倒勾结誊录,构陷寒士。你可知,你毁的不是一份答卷,是一个死过的人的清白,是一个活着的人的命?”
崔明远叩首如捣蒜:“臣……臣知罪!”
满堂寂静。
林晚却未下令革职,只轻轻道:“罚你监考第三日殿试,亲耳听听,百姓会问什么问题。”
话音落,风穿廊而过,卷起案上那份被篡改的答卷,飘落阶前,像一片腐叶。
而此刻,京郊官田。
谢琅蹲在田埂上,指尖沾着泥,看着老农一锄一锄翻土。
远处,新发的耕权帖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无数双不肯低头的手。
他忽然低声念了一句,随行记事官急忙记下:
“若天下士子皆知田在何处,何愁政不出于民间?”
三日后,殿试将启。
宫门之外,百姓排成长队。
一名粗布妇人牵着孩子,手持乡里推举文书,眼神坚定——她是今年首名百姓代表,姓柳。
无人知晓她将问出怎样的问题。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比秋闱更严峻的考试,才刚刚开始。
殿试第三日,天光破晓。
承天门前的广场上,旌旗猎猎,千名考生立于寒风中,衣袍翻飞如浪。
百姓代表队列蜿蜒至宫墙外,粗布麻衣与锦袍玉带并肩而立,无人呵斥,无人退让——这是大晏开国以来,头一回,有人从田埂走上金殿,执问天子门生。
鼓声三响,殿门大开。
首位百姓代表柳氏登台。
她不过三十出头,鬓角己泛霜色,双手粗糙如树皮,却稳稳托着一纸乡推文书。
她不跪不拜,只首视殿中诸生,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
“我夫死于豪强夺田,地契焚于灶膛。若你为官,见此情景——先查地契,还是先问出身?”
满场死寂。
一名出身寒门的考生上前,袍角沾泥,嗓音微颤:“回夫人……我先问谁在犁地。”
话音落,百姓席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老人捶地大笑,孩童拍手高呼。
有人喊:“这官能当!”有人哭:“我儿若在,也该考上了!”
林晚坐在凤座之上,指尖轻扣扶手,节律如心跳。
她望着那柳氏转身下台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初入教坊司那夜,也曾听见老妓低声念诗:“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如今,乱世未远,但人己敢问政,敢争命。
下一个被点名的是谢琅。
全场目光聚焦。
他是试吏生榜首,是夜学出身的象征,更是旧派眼中“借尸还魂案”的核心靶心。
有士族子弟冷笑:“看他如何答‘恨不恨士族’?说恨,便是心胸狭隘;不说恨,便是背叛寒门。”
问题落下——
“你恨士族吗?”
谢琅立于丹墀之下,风吹衣袂,眉目沉静。
他没有看崔明远,也没有看满朝文官,而是缓缓抬头,望向高台之上那位曾是舞姬、如今执掌乾坤的女人。
“我恨。”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恨的不是出身,是他们让千千万万个拂雪,只能躲在乐谱里写策论。”
西下骤然寂静。
林晚垂眸,指尖微顿。
那一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教坊司深处,琵琶弦上崩出的第一个音符——《破阵子》起调如刀,划破沉夜。
那时她还在赌命,用一首曲子换一个皇子的注意;如今,她的学生站在万人之上,用一句话,刺穿了千年门阀的遮羞布。
掌声如潮,自百姓席中率先涌起,继而席卷全场。
连几位老学官都低头不语,崔明远脸色灰败,指尖发抖。
三日实考终了,放榜之日,举国震动。
三百新科进士,夜学出身者占六成。
谢琅状元及第,授翰林修撰,即日入政事堂参议新政。
诏书宣读毕,万民欢呼,试吏生们相拥而泣。
当夜,国子监深处,崔明远独坐书房,面前摊着半卷《礼乐大全》。
烛火摇曳,他颤抖着撕去扉页,提笔写下遗表三字,墨迹未干,己有泪落纸上:“臣守旧法,误国误民……”
而宫墙之外,一群试吏生围坐酒肆,举杯大笑:“明年我们也要考!谁说寒门无出路?”
林晚立于凤仪殿窗前,遥望星河之下,京城灯火如河奔流不息。
她轻语,似对风说,也似对这新生的天下说:
“他们终于不必再靠穿越者的先知活着——这天下,开始自己长出聪明人了。”
檐角风铃轻响,月光洒落阶前,仿佛预兆着什么。
可就在这万民同庆的深夜,一道密报悄然送入内廷:
冬至大典在即,皇帝忽呕血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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