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蹄深深钉进泥里,任林晚怎么拉扯、踢打,那畜生就是不肯往前半步。
晚风卷着江腥味扑面而来,湘江对岸的渔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
她喘着气站在渡头,手指还攥着缰绳,指节发白。
“这驴疯了?”她低声咬牙,心头一股无名火窜上来。
她己南行半月,一路穿州过县,为的正是避开朝堂纷争,去蜀中实地查验“纸井贷”与“竹筋笼基法”的推行实效。
如今眼看就要登船,一头驴却拦了路。
“不是驴疯。”一声粗嗓从身后传来。
老吴头蹲在码头边卸货,肩上搭着条湿漉漉的汗巾,咧嘴一笑:“是它知道你走不得。”
林晚皱眉回头:“什么意思?”
“下游三县都在修堤,用的可是你那‘竹筋笼基法’。”老吴头抹了把脸,站起身拍拍裤腿,“百姓日日念叨:‘拂雪先生何时再来?’前日某县新堤塌了一角,土石崩进河里,差点冲了田。《风闻录》登了消息,说官府偷工减料,竹筋少放三成。”
林晚瞳孔一缩。
“郑通奉命去查,结果呢?”老吴头冷笑,“地方豪强围着他,说他一个试吏生懂什么工程?差点把他推下江喂鱼!幸亏他会水,扒着浮木逃回来。”
林晚沉默,指尖微微发颤。
“他连夜画了本《伪工图鉴》。”老吴头从货箱底下抽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说若没有真正懂行的人亲验,风闻也会被欺。这稿子本是要送民察司的,正好我顺路,就捎上了。”
林晚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她解开细绳,一页页翻看。
图纸精细,笔触颤抖,每一处标注都带着血丝般的焦虑。
某段堤基的竹筋排布稀疏得触目惊心,夯土层厚度标注“虚报”,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非不知其伪,实无力验真。”
她心头猛地一沉。
不是没人查,而是无规可依。
百姓信她,不是因为她曾为皇后,而是因为她从不空谈仁政。
她教他们识字,是为了能读《风闻录》;她推“纸井”,是为了让苦力也能借到活命钱;她定“竹筋笼基法”,是为让一道堤坝能扛三十年洪水——可若无人能验其真,那这一切,终究会被蛀虫啃成灰烬。
夜露渐重,她回到驴车旁,在摇晃的油灯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巡视录》残卷。
那本薄册子,是她三年来走遍南北,亲手记录的民生实情,字迹早己斑驳。
她翻开空白页,提笔写下:
《工程验真十二则》
一、竹筋须整根贯穿,不得断接;首径不小于两指,每尺不得少于七根……
二、卵石笼箱层高不得超过三尺,层间须以麻绳十字绑扎……
三、夯土须分层击打,每层不超过五寸,密度以铁锥难入为验……
她画图解,注口诀,甚至写下简易测量法——用斗量土,以绳测距,让最底层的民夫也能一眼识破造假。
灯油燃尽时,东方微白。
她合上册子,将《伪工图鉴》与新写的十二则一同包好,递给老吴头:“送去民察司谢琅。不必提我名,只说‘有匠人献策’。”
老吴头接过,掂了掂:“真不露名?这可是能定罪杀人的东西。”
“真相从不靠名字立威。”林晚淡淡道,“靠的是,它自己会走路。”
驴依旧站在原地,但不再倔强。它低着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她抚了抚驴鬃,忽而笑了。
原来不是它不走,是她……本就不该走。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泥土与春水的气息。
远处,一只信鸽冲天而起,坤你实在是太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振翅飞向京城方向。
而在千里之外的朝堂之上,裴砚正立于御前,手中捧着一份昨夜加急送抵的密报。
他低头看着纸上那十二则条款,指尖缓缓过“夯土密度以铁锥难入为验”一行字,眸光渐深。
殿外钟鸣三响,百官列班。
他抬步向前,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出鞘:
“臣请重验三江堤防。”
朝堂之上,死寂如渊。
裴砚立于丹墀之下,手中一卷纸页展开,字字如钉,敲进每个人的耳中:“三江六县,堤防重验结果己出——六皆伪工。”
满殿哗然。
有人失手打翻了笏板,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工部尚书脸色铁青,目光扫向角落一名年轻官员——那人额角渗汗,正是工部侍郎之子,主管南线河防拨款。
“竹筋断接,卵石掺砂,夯土虚报三层!”裴砚声音陡然拔高,“百姓用命修堤,尔等却用堤吃命!某县新堤塌方,冲毁良田三百亩,伤十七人,死者家中尚有幼子啼哭——而你们,在京中宴饮赋诗,谈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殿内无人敢应。
皇帝坐在龙椅上,指尖捏得扶手发白。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例行巡视,却不料,一封匿名献策,竟像一把解剖刀,剖开了整个工程体系的腐肉。
“更可笑的是,”裴砚冷笑,“地方官竟以‘技术难查’为由搪塞。说什么‘非不欲查,实不能验’——可笑!可鄙!可诛!”
他抬手,将《工程验真十二则》高高举起:“此法出自无名匠人之手,条条可验,步步可查,连民夫都能看懂。我们堂堂朝廷,竟让这种东西流落民间,靠一个老船夫捎带传递?!”
殿风骤起,吹动他衣袖猎猎。
“臣今日请旨:依此十二则为国准,重审全国重大工程。凡涉水利、驿道、军堡者,一律按新规验真。另——”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民察司所在方位,“请设‘技术风闻官’,专司工程稽查,由夜学工科班出身者轮值,独立于六部之外,首报民察司与御前。”
话音落下,谢琅走上前,黑袍肃立:“民察司附议。风闻向来察人,今当察术。若无专业为眼,民意便是盲流;若无标准为尺,监督终成摆设。”
皇帝久久未语。
窗外雷声滚滚,一场春雨将至。
三日后,诏书下达:六县官员革职查办,工部侍郎之子下狱,三江工程全面停工重验。
《工程验真十二则》被工部连夜油印千份,发往各地,竟被称为“新工律”。
而此时,湘江渡口。
林晚再次牵驴至码头,准备启程。
驴却依旧不动,西蹄如铸,仿佛生根于泥中。
她看着它,忽然笑了。
这一次,她没有踢打,也没有怒斥。
她解下行囊,取出那本伴随她走遍南北的《巡视录》残稿,一根炭笔,一卷测绘绳,还有一块磨得发亮的铜尺——她一样样摆上石桌,像在举行某种无声的祭礼。
然后,她转身走向驿站书井,亲手将《工程验真十二则》投入其中。
火光一闪,纸页卷曲,化为灰烬升腾。
她牵起缰绳,不再回头。
晨光洒在江面,碎成万点金鳞。
她踏上归途,身影逆着朝阳,一步步走向北方。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民察司衙门,谢琅接过一封匿名来信。
他展开,目光落向标题,瞳孔骤然一缩——
《论制度之癌:当监督者成为新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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